01
很多年过去了，八十岁的秦生佝偻着背，满鬓风霜，眼神中还透漏着年轻时的气宇轩昂。他咳嗽了几声，感叹岁月催人老，半截身子已经埋进了土里。往事随风而去，一切如过眼云烟，唯独忘不了她，她是他这辈子的救赎。
他清晰地记得那年，门前的杏花疏落，落红满径。他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还未到家门口，他习惯性地脱掉黑色笔挺的西服，松掉胸前的领带，解开白衬衣上面的两颗纽扣，然后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屋换上鞋，躺在沙发上。
桌上的百合散发出清香，让人心旷神怡。这是她的喜好，她喜欢每天去花店买上一束，精心修剪，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插在青花瓷的瓶中。四季淡香扑鼻，犹如徜徉在花间。因为她，秦生对这种香气如痴如醉，他深深地感激这个家的女主人苏吉。
秦生是本市五百强企业的项目高管，很多项目经由他之手处理，取得卓越成效，以至于他的事业顺风顺水，一路前行。他刚刚拿个一个项目合同，打算下班的时候好好研究，于是窝在沙发上，盯着里面的条条框框。
一个小时过去了，合同被看完了，还没有苏吉的动静。秦生叫了一声，没人回应。他皱了皱眉头，渐觉奇怪，平常这个时候她会放下写作，从书房里跳出来拥抱他。秦生轻轻走到书房的门口，没有看到苏吉的身影，远远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信封，信封上搁着自己送给她的情侣钻戒。
02
秦生打开信封，拿出一张粉色信笺，滑落下来一片杏花书签。这是苏吉钟爱的杏花，一片片花瓣，洁白如素，又像十几岁的少女那般清丽。一行行熟悉的字迹浮现在秦生的眼前。
亲爱的秦生：
请允许我最后这样叫你。这两年我过得很开心，终于得到你的青睐。只是时间太短暂，我不得不离开。多想陪着你细数流年，陪你看尽世事沧桑，拉着你的手一直走，走到世界的尽头。
这一生，我只爱过一个人，那便是你，从十六岁开始。对，就是十六岁，不要诧异，不要怀疑。而这一切，你根本不知道，因为那时的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
还记得一个叫安详的女孩子吗？安详是一位特别漂亮的女孩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开朗独立，很多男生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安详身边从来不缺男生，她所到之处都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她的男友加起来能组成一个连。
不知为何，并不出众的我却成了她的闺蜜兼死党。我喜欢叫她安安。安安和我同住一个宿舍，她所有的秘密都会跟我讲，每次讲得神采飞扬，哈哈大笑，没心没肺，而我报之以微笑，没有言语。说实话，有时候，我有点嫉妒她，那么多男生围着她转，而我连跟男生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安安换男友跟换衣服一样勤，以至于很长时间我会鄙视那些看上他的男生，想着他们的肤浅。他们怎么会看上安安这种花心浅薄的女生。
03
直到有一次，安安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单身男人。我听了，整个人都傻了，我摸摸她的头确定她没有发烧说糊话。她告诉我，这次是认真的。我不相信。她向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看我怎么把他搞定。言语中充满着自信。
安安告诉我他们相识在一所酒吧，临走前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想勾搭上他轻而易举，没有人能逃脱她的五指山。她要的东西总会想方设法地争取到，不要的东西就像扔了垃圾一样随意。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松、随意。
我摇了摇头，劝她不要玩过火，小心你爸爸知道了，把你送到国外去念书。安安坐在宿舍的上铺，双脚吊在床下来回摇摆，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不在乎。
他没资格说我。安安哼了一声。先管好他自己再说。安安讨厌她爸爸。在她五岁的时候，爸爸出轨，妈妈跟他离了婚。不到半年，爸爸便将比他小十五岁的小三娶回了家。那女人极其擅长攻心计，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便处处挤兑安安；爸爸在家，她对安安百般呵护，嘘寒问暖。
安安在那个家一刻都不愿意呆，高一的时候，本来可以走读，她硬是搬到宿舍，跟我成了上下铺。
安安看我发愣，突然冲我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狡黠的笑：“等着看好戏！”她轻轻一跃，从上铺跳下来，快速走到门口的电话前，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您好，我是安安，上次我们在酒吧见过面的。对...对...对，我有些学习上的问题想请教你，你说你曾经是H大的高才生嘛，这几个问题对你是小case。我们咖啡馆见。”安安对着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
我在心里暗笑，又一只羊要落入虎口了。安安揽着我的肩膀，歪着脑袋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明天免费请你喝咖啡。”
“我可不想当电灯泡。一千瓦太亮。”我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拨下。她的男朋友换得如此之快，我不敢兴趣。我骨子里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孩，对待爱情，会从一而终。
她撅着嘴跟我撒娇，求着我陪她一起作伴，给她打气，而且我可以在那里看书。她找到了我的软肋，我勉强同意了。
04
咖啡馆离学校很近，中午放学，我们早早到了那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咖啡香，猛吸一口，身体里的细胞，整个都活跃起来。屋里回荡着张信哲的《爱如潮水》，缠绵多情，还伴有搅拌咖啡豆的旋律。
这里基本上都是小资年轻人的聚集地，有人在伏案工作，有人在发呆，也有人低头耳语，说说笑笑。我和安安一人要了杯咖啡，勺子在杯中慢慢转圈搅动，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密切关注着门口的动静。
约莫五分钟后，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高大成熟的男人。他穿着白衬衣，西裤，眼睛四下张望，像是在人堆里找寻什么。我猜测这个人大概就是安安嘴里的王老五。
我用手肘轻轻碰了下安安，示意她朝门口看。安安喜形于色，站起来冲他挥手。那个男人随即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在我们的对面坐下，微笑着向我们道歉，让我们久等了。
秦生，那个男人，不用想，正是你。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我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在前世，我们就认识，相知相惜。
那张绅士般的脸，竟让我痴痴地盯了好久。等我缓过神来，发现你冲我笑。我尴尬地低下了头，拿起旁边小书架上的一本书，假装看起来，以掩盖我内心的慌乱。
服务员走过来，询问你喝点什么。你友好地朝他一笑，想都没想，来杯英式红茶。我再一次被你的干练隽永折服。
安安唧唧喳喳地开始跟你讨论起学习上的问题，热火朝天，你耐心细致地替她解答。中途，你不忘礼节性地跟我说上一句话。即使只有一句话，也让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捧着书，一个字也没看进，你的声音不绝入耳，就像那生机勃勃的藤蔓，慢慢爬到了我的心上。
05
那以后，安安经常在我面前提及你，向我讲述你们的交往。你们每一次的约会，我了如指掌。我的嫉妒之火随之被点燃，熊熊燃烧着。我不再耐心地听安安讲述你们的故事，我不想听，我甚至幻想那些故事里的主角是我才对。
失落和怅惘犹如一张网，向我铺天盖地袭来。安安并没有发现我的转变，她一如继往地跟我说笑，字字珠玑，可在我眼里像一把把刀扎在我的心上，剜痛着我的五脏六腑。
安安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KTV唱歌，本来想拒绝，可禁不起想见到他的强烈意愿，答应跟她一起去。
星期六的夜晚，夜幕苍穹，像一口容器，装进了我的忧伤。它隐秘的气质，滋长了我的诸多情绪。
安安精心打扮了一番，带上你送给她的水晶项链，配上一件晚礼服，光彩夺目。我和安安进去的时候，包房里已经坐着你和另外一名男士。你向我们介绍，他叫李默，是你们部门的员工。我们互相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跳跃出来的字幕，听着音响里震耳欲聋的响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安安故意安排让你带上一名男士，以免我难堪。
包房里灯光很暗，只有一盏五彩灯在闪烁着，忽明忽暗。你和安安合唱了一首《相思风雨中》，我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你，看着你有棱角的脸庞。你肆意地笑着，看安安的眼神里充满着柔情蜜意。
那一刻，我满心都是绝望。我甚至觉得你也是一个很肤浅的人，喜欢安安这样的女生。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几瓶啤酒，我拿起一瓶，自斟自饮。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泪先流。
没人看到我眼眶的湿润，眼角流下的泪。喝了一瓶半以后，脑袋开始发沉，昏昏欲睡。安安担心我，让李默送我回家。
06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迷迷糊糊中喊着你的名字。一直到星期天下午感觉才好些，可身体还是有些发软，这是酒后后遗症。我不想去学校，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
我宅在家里，哪都没去，披着头发，穿着睡衣。爸妈那个星期不在家，冰箱里空空如也。泡面盒摆满了一桌，沙发上丢着成堆的杂志。我把家里书架上储存的未开封的书全部翻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你。
安安忽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我打开门的时候，她从身后拿出一盒巧克力，摆出一贯的笑容，声称来看看我，开玩笑说怕我有什么想不开。当她看到满地狼藉，对我显出鄙视的面孔，一边收拾，一边数落。
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根本没看出我心里的悲伤。忙完后，安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张开，搭在沙发背上，身子摊开，如释重负。
我分手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像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没有看出她半点忧伤。倒是我，先是震惊，虽说她换男友像换衣服，但没想会如此之快；转而心中窃喜，忽然觉得柳暗花明，前途又充满希望。整个人开始容光焕发，生机勃勃。
接着她告诉我，那晚唱完KTV，你送她回家，正好撞见她的爸爸坐在台阶上，看样子等了很久。其实她是刻意让你送她回家，刻意把你带到她爸爸的跟前。她要看到她爸爸的愤怒，她爸爸的绝望。
安安爸爸瞧见你俩的时候，安安故意在你脸上亲了一下，她爸爸脸都绿了，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进了屋。安安很得意，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你走之后，安安和她爸爸大吵了一架，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倒了出来。安安声嘶力竭地朝她爸爸吼，要不是他出轨，她妈妈怎么会离开，这么多年，她甚至连妈妈的模样都不记得。
安安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黯淡。第二天，她就跟你提出了分手，让我把水晶项链送还给你。
07
等她走后，我把水晶项链带在自己的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想象着你跟我约会时的样子。
好长时间，我把项链放在抽屉里，舍不得将它立马送还给你。每次拿出来，我要仔细端详一番，浅蓝色的心型水晶吊坠，闪闪发光。我猜测着你的喜好，你的品味，你的人品。
终于有一天，我打电话给你，约着在你家楼下见，正好那天我去附近有点事情。当我到那时，你已经在等候。杏花春雨的季节，你家门前一朵朵素白的杏花开满枝头，在风中摇曳，像是在跟我这个陌生人打招呼。你跟我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让我去你家坐坐。
那是我第一次去你家，一百来平米的房子井然有序。客厅里一大面墙安成了白色的书架，书架一层不染。所有的书整整齐齐排列着，像一个个士兵。而且分门别类，用书签标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进了图书馆。
我再一次被你折服，原来你并不是我所认为的轻浮之人。你学识渊博，胸有城府，满腹诗书。很多藏书已经泛黄，或者边角卷起，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我随手抽出了余华的《活着》，书中星星点点，散落着你的手记。
我向你借了这本书，你欣然同意了，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点茶那般的爽快。我心里沾沾自喜，因为我又多了一次见你的机会。
书架旁边还有一台黑色烤漆钢琴，像一位绅士静静矗立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宠幸。钢琴架上放着一本《莫扎特钢琴曲》，已经破旧，应该被你翻了很多遍。
这屋子的书香气息、艺术气息，当然还有你的气息让我流连忘返。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企图将这种气息揉进自己的体内，一并带走。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把书贴近自己的胸口。这本书有着你的灵魂，你的温度，你的气息。我感觉心中很温暖，就像阳光撒进了心间。
08
为了跟上你的步伐，你的节拍，我拼命努力学习。课外的时间，我报了钢琴培训班，只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能和你一起四指连弹。
秦生，想想那样的画面就感觉很美。书香四溢的客厅，你我坐在琴凳前，相视而笑。四指就像精灵一样，在琴键上翻跃，开满一地音符的花。你我相知相惜，弹到情深处，不需言语，眼神便能交流一切。你弹得刚建有力，我弹得温润如水，我们把欢笑幸福弹进逝水流年。
可是，这种梦想却在很多年后才实现。因为在此之前你从未正眼看过我，那个一直站在你身后不远处的我。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便转到你家楼下，站在你不会发现我的角落。看着从远处走来的你，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昂首挺胸地拐进楼道。
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夕阳散尽，直到漫天繁星，直到你房间的灯熄灭。我的四肢麻木酸疼，迈不动脚步。可是想到可以看见你，我便天天如此，站成一副雕塑，站到天荒地老。
有一天，我一直没看到你的身影出现，心中焦急万分，想象着各种可能。天空下起小雨，如毛如丝，空气潮湿得犹如心中长满了青苔。
街边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诉说着夜的孤寂。我终于等来了你的身影，让我绝望的是你身边多了一位女人。你们有说有笑进了楼里，我听到你们的脚步声，听到你拿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幻想着你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后来，我看到你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也许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爱情对于你只是场游戏。
我哭着跑回了家，趴在床上拍打着被子，眼泪鼻涕将被单浸湿了一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你家楼下。
09
高考过后，我选择了东大的中文专业，我一心沉浸在学业中，辗转于各个社团，为的是让自己忙碌起来，将你忘记。
我的优秀让我的名气逐渐扩大，开始成为众人中的焦点，追我的男孩子不胜其数，可我一个都不要。我在不自觉中拿他们跟你比较，却一个都比不上你。原来，你一直在我的心中。
大四的时候，我在校园的路上碰见了李默，感觉好巧。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甚至都没认出他。他在东大进修研究生，还是那般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别人对我纠缠不休的时候，我就拉出李默来当挡箭牌，让其他的男生适可而止。他从来没有半句怨言，甚至心甘情愿。可我不爱他，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
我从李默的嘴里得知，他进修的钱都是你出的。你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每个月还给他拿生活费。一种敬佩之情在我心中滋长，你的形象更加光辉卓绝。
10
毕业以后，我潜心写作。生活简单得犹如一杯白开水，看书、写作、旅行，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出版了我人生的第一本畅销书。
在书友见面会上，我意外地看到了你。你没有认出我，这么多年，你只是更成熟了一些，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还是没有改变。
当我在你拿的书上签上我的笔名，我竟莫名地眼眶湿润了。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却不知所措。
过后，我走下楼，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风吹拂着我的面颊，吹干了我的眼泪。街边一家书店出现在我的眼前，名字叫《时光书屋》。我缓缓走了进去，一排排古色古香的书架，一本本干净而又散发着印墨的书，让我眼花缭乱。我抚摸着这些书，就像当年抚摸着你家客厅的书一样。奇怪的是，书店里空无一人，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我一直向里走，一直向里走，心里不禁毛骨悚然。
走到一个木制楼梯那里，我一步一步攀登上去，隐隐约约中看到一个背影，一个优雅脱俗的高贵女性背影。等我站立好，她转过身，和蔼地对着我笑，等你很久了。她给了我一副美丽的面孔，有效期三年。两年之后我就恢复本来的面目。
果然，当我再次站在你家楼下的时候，你看到我的第一眼露出欣喜，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你的见闻、你的生活、你的事业......
后来的一切，你都知道了。秦生，三年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不用找我。
11
看完这封信，秦生已经满脸泪水，他的手在发抖，心在抽搐。闭上眼睛，心痛不已。忽地睁开眼睛，打开门，跑到楼下，楼下不见她的踪影。他的头嗡嗡嗡地像要炸开一样，他抱住脑袋，蹲下来，呜呜呜地哭咽着。
那年他四十八岁。的事业一直平平，那年拿下的合同被对方违约了。他始终未婚，即使八十岁，佝偻着背，无怨无悔。他眯着眼睛，坐在沙发上，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皮肤松弛，牙齿掉得所剩无几，温和安静。她是他一生的救赎。
我是嫣然，红尘里驰骋，寻世外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