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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接触中心

辛艾  · 简书  ·  · 2017-12-15 01:02

门是一扇好门,四四方方,关得很紧,密不透风,泛着刺目的金属冷光。

头顶上的灯光奇异的白,角落里的高大绿植,如果不仔细观察,一定会以为是塑料产物。门旁安置着看起来就很煞有其事的一方密码锁,可以猜测,价格不菲。

我们身处一间极大的厅内,但并没有窗。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本市最高楼的三十二层之上开着这么一家“身体接触中心”,我几乎要以为门后是哪家银行的保险库。

一身黑西服的女士转过身来,对我说:“来这里的人,都希望世界是洁净的。这扇门,哪怕不近人情,也为他们敞开。”

她身材瘦弱,眼睛清澈,棕发扎起漂亮的髻,嘴有些歪,偏涂上厚厚一层口红。除此之外,一颗突起的黑痣长在颧骨上,意外的增色不少。

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胸前也没有安装上与这身装束相配合的姓名牌,看到过的穿西装套装的女性,似乎都会配上那么一个小小的姓名牌子。

正这样想的时候,她走上前去,红色指甲在密码锁上轻快的敲击了几下,门开了,寂然无声,传来浓郁的香气,内里一片漆黑。

“并没有什么门槛,这里为任何人服务,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产生性冲动,否则会被加入黑名单,全国近百家分所,都将拒绝这些人的进入。”

她礼貌地对我示意一下,随后径直往门里走去。

地毯极软,像要把人吞没的流沙。目力所及,我们是行走在走廊里,两旁墙上挂着怪异的现代画作。背后的门悄然关上了。画也消失在黑暗里。

远远的前方,有非常微弱的烛光,只足够照亮它脚下的圆形桌子。

她走过去,身形优雅,微微移动蜡烛,照出围桌而坐的十几张闭目面孔。

大多是女性,也有长着胡茬的脸,有裸身只穿内衣的,也有穿戴整齐甚至带了帽子的。所有人都神情温和,烛光映在那些歪倒在沙发里的身体和面孔上,像一场宗教仪式。

他们都在拥抱,一双一双,把头和手脚倚在对方身上,把脸藏在对方的肩膀里,那些头发像是一些寄生植物,附着在光洁的岩石上,一些用力搂紧对方的手,狰狞仿佛鹰爪。

我还看到,他们中的不少人,尽管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眼角也都藏着一些泪水。

西装女士拿起烛台,向我走来,我们走出一段距离,坐进角落里的沙发,尽管都刻意保持低声,依旧以免交谈时打扰了拥抱中的人们。

西装女士曾邀请我到他们的会客室里就坐,我坚持要在这间房间里。

这是我第一次,也一定是最后一次来这里。我想。

“现在的大多数人,得不到拥抱的机会。”

她声音非常轻,恰到好处传入我耳内,之后便立即消散。连烛火也不曾被扰动,依旧稳定地燃烧着,温和地流下烛泪。

“本中心的宗旨,是让拥抱不再奢侈。会费非常便宜,因为不以盈利为目的,只需维系基本设施,比如场地和沐浴。“

“关于我们的成立,您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资本主义的收网者,站在那座塔的塔尖上。他的一生,几乎都在不自知的压榨中度过。他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事实上他也完全配得上这一称谓。直到他去世,去世前拜访了一次寺庙。”

“庙里养着瘦狐狸,瘦得令人心悸。他和儿子一道去的。儿子拿出食物哄它们过来,然后试图戳瞎它们。”

“没人知道他想了什么,他留下遗嘱,他的遗产将全部投入您所看到的这一项事业。这是慈善。”

“本中心24小时开放,考虑到保守一些的朋友,也按性别分出了拥抱房间,都可以拥抱六小时以内。此外还支持水下拥抱,只需戴好呼吸设备,可以拥抱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

“那么,他们互不相识?”我询问,但也压下嗓音。

“毕竟,如您所知,绝大多数人无法和认识的人拥抱,从青春期开始,我们甚至无法拥抱自己的父母,我指的是,真实的拥抱,而不是礼节性的伸伸手臂,同时还要厌恶他们苍老的呼吸。同时很多人也并没有足够拥抱的朋友。这类人很多,您大概也明白。”

面前的西装女士,眼睛清亮,一眨不眨的望着我,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橙色的烛火。

“我们要求体检证明和身份证明,仅普通会员一个等级,没有vvip和vvvip,没有白银黄金钻石级,只水下拥抱价格稍高一些。当然,如果检测到有人在水下小便,罚款一千元,还要拉入黑名单。”

她似真似假地露出微笑。

我附和着,露出被咖啡污染的黄色牙齿。

然而有什么在扰动神经,我不由自主地想躺倒在那些暗色的沙发上,把头埋入一个带着陌生气味的衣领里。我开始想念一次长久的拥抱。

“我们点了有安神助眠效果的香。您如果想拥抱了,也随时可以参与,对象和形式都由您。如果人数是单数,我们会安排进另一个房间,当然,也可以选择多人拥抱。”

我摇摇头,我不是为此而来。

“您女儿的情况我们听说了,我们对此表示遗憾。”

西装女士的神情又忽然变了,眉毛微微皱起,眼神也在表示抚慰。

“不,她只是解脱了,仅此而已。”

我想起她,不,不是想起,女儿一直都在,我的余光永远能看见她的身影,当我开始把目光对准她,她又忽然消失了,我总抓不住她,不论现在,还是以往。她好像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和我捉迷藏,她终于藏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她生前最后到达的地方,是离地三十二层高的这里。”

我开口了,西装女士温柔的倾听着。

“她——是个有抑郁症的孩子,是的,我们给她我们能拿出的最好条件,送她上最好的学校,帮她择业,一个安定的铁饭碗,还帮她找到一个好丈夫,甚至准备帮她照看孩子。但确实。没能给她拥抱。”

“我们尽力了,但她,她那么敏感,是我们的错。我们不了解她,也从未尝试过。”

“她来到这里,享受晚了那么久的一次拥抱。”

“我总在想,那个和她拥抱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她闻到的,是香水味还是烟草味。我最希望那个人刚刚吃过火锅,我的女儿来到这里,闻了一次火锅香味,这样她就会想起她的家来,想起她妈妈做的菜。”

西装女士垂下了悲伤的视线。

我哭了,把脸埋进手里,把火光隔绝在外,感到一种孤岛似的孤独。四周寂静,黑暗几乎把我吞噬。

我想起女儿的安眠药,那些洁白得像天使羽毛一样的小药片,把她安静地带回了天堂。

天堂,那里永远开着一扇金色的门。

我感受到一只放在我肩上的手,我没有动弹,任凭眼泪流进干枯的指缝。

那些手越来越多,它们安静而轻柔的拍着我的后背。

我垂下头,发出一声孩子式的呜咽。

西装女士吹熄了蜡烛,她走开了。而房间里我陌生的朋友们,纷纷用拥抱沉默着淹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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