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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紫藤花开yh  · 简书  ·  · 2020-03-20 17:14

疫情在家,有多久没有回老家看母亲了?

母亲,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太太。一个不识字的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太。和所有的农村老太太一样,母亲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农村生活。用母亲自己的话讲,就是泥土里来,泥土里去,这辈子就跟泥土纠缠不休直到生命终结。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除了做农活以外,最大的特点应该就是讲故事。

儿时的我似乎就不是很喜欢热闹。记忆中常常是哥哥姐姐们去和村子里同龄的小伙伴玩去了,我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伴玩只能一个人去老屋的后街上去玩。那时的冬天雪总是很大很多,整个冬天老屋后街上都是那种厚厚的黑黑的却带着光亮的冰。屋顶上的积雪一边融化一边结成长长的冰凌子,像极了一枝枝倒悬等待出发的箭。在这样的日子,一个人玩累了,我便坐在母亲身边听她给我讲故事或者唱歌。母亲一边摇着那吱吱呀呀响的小车纺一种用玉米叶子做成的细细的绳子,一边给我讲那些她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我常常惊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的母亲,怎么能够把她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如此条理如此清晰的讲给她的女儿听?

母亲出生的年代正是中国的抗日战争时期。那是一个似乎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火药味的年代。也是一个新旧思想混杂的年代。外祖父是那个年代的先生,在镇上的一处学校教书。照理这算是一个读书人,该是接受新思想的人。但是恰恰不然,外祖父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重男轻女的典范。母亲在家中是长女,下面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和最大的弟弟相差十三岁。这在母亲那个年代应该算是比较少见的。因此,外祖父和外祖母常会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母亲身上。似乎是因为母亲的存在,才导致了弟弟或妹妹们的夭折(母亲身下应该死了两三个弟弟)。这对于年幼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苦痛。母亲常说她对于父亲的称呼从来都不是父亲,爸爸或者爹什么的,而是那个人。母亲说,有一次大概是秋天的样子,她的父亲在场院里收豆子。到了午饭的时候,外祖母让她去叫她的父亲吃饭。那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清空万里的秋日,母亲去了场院。她的父亲在那里收豆子。母亲不说话,只是在边上静静的等待,等待他的父亲回家吃饭。在这个有着暖暖的阳光的秋日,父亲带着聪明漂亮的女儿回家吃饭,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然而这却只能是一个梦,一个美梦。母亲被站起来收工的父亲一脚一脚又一脚踢出了场院的边缘,那边缘处恰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荆棘丛生的陡坡!母亲就这样沿着山坡滚下去了!滚下去了,直到崖底!山坡上那些不知名的花,那些像血一样红的山枣儿上是不是占满了这个小小女孩的血?这个满身有皮无毛(这是母亲经常用的一个词)的无辜女孩因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惩罚?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行为?也不理解这样的行为背后有着怎样的动机?自己教书却不让自己的女儿读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有如此这般的肉体折磨?她还仅仅是个孩子,一个年幼的孩子!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儿身,就要忍受这般无理无耻的折磨?

还有一次忘记了是什么原因,外祖母让她去找镇上的外祖父回家。母亲去了那个镇上的学校,去了她的父亲所在的学校,看到了那个人。但是母亲没有说话,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的一棵树下等候。她说有人问起她和外祖父的关系。母亲说,那是她的叔叔。她不能说那是她的父亲。她担心给他丢了面子。担心别人一旦知道这是他的女儿,他竟然有女儿,他会怒火中烧!她不知道她的父亲会对她进行怎样的辱骂或者冷淡!女儿这个字眼对她的父亲来说,那是一种耻辱一种见不得人的字眼!

嗟乎!儿子,女儿!这是母亲自己能够决定的问题?还是她的父母能够决定的问题?还是你和我能够决定的问题?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这样的思想和行为已经像陈旧多年的老古董。但不否认还是有,还是有那么一小撮的人会有这样的思想。这么本来无解的问题,为什么非要强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断?这到底是谁之过?……

还好,母亲的童年或者少年的天日并没有一片暗淡。母亲的祖母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因为外祖父的重男轻女,母亲大部分的时间会跟着她的奶奶住。母亲的很多故事大抵也是在那些有恐慌也有安详的岁月里,伴着那均匀的呼吸,经由一个慈祥的絮叨的老太太的嘴,一点一点的印到脑子里去的吧。那些或安静或孤单的夜里,一个不能读书的小女孩,依偎在奶奶的身边,睁着一对明亮的好奇的大眼睛,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听自己的祖母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这算是母亲痛苦之外的难得的幸福吧?上帝还没有完全忘记她,在赐予她一个无情无义偏颇无理的父亲的同时给予她一个慈祥的温情的祖母。

对母亲照顾有加的还有母亲的二叔。母亲说,二叔那时常去赶集,每次临走都会嘱咐母亲“在家里等我,等我捎好吃的给你。”于是母亲便常在赶集的日子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等着去赶集的二叔捎来一些好吃的小东西。一块年糕,或者一点水果或者几块糖。二叔的疼爱方式除了赶集买好吃的还有很多。比如生产队里安排干活,叔叔会对管事的人说:“俺侄女腿不太好,不能去跟着干重活。”于是母亲会被安排到一个相对轻松的去处。在此后的很多年,一直到她的二叔去世很多年,母亲依旧常常回忆起这些往事。那是她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爱的体验吧?

母亲给我讲的故事很多,什么大复查,大跃进,大炼钢铁,三反五反,三年自然灾害……这些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搞清楚的概念好多都是从母亲那里断断续续的讲述听来的。母亲讲日本鬼子来时尤其形象,以至于在我童年甚至到少年的很长时间,我都会担心某一天鬼子又来了,白天晚上都怕。母亲说,鬼子来了,天上的飞机“轰隆隆轰隆隆……咔……咔……”,飞机的轰鸣带着炸弹的爆炸声,好像那飞机就在头顶,让人心惊胆战魂飞魄散。有时我会忍不住笑,她会很认真的跟我说“别笑,真的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穷鬼子一进村,这里放一把火,那里放一把火,面缸噗通一声给你砸碎了,鸡噗呲一刀给你砍死了……”母亲说的最惊险的是有一次鬼子来了,天上的飞机依旧是突突突突突突的狂轰乱炸,二叔便带着母亲和母亲的一个姑姑出门躲避。二叔把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藏在一个山洞里,并嘱咐他不回来,不要出去。而这一等便是整整二天。直到第二天的晚上,两个又渴又饿的孩子才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二叔被鬼子拉去做向导了。

成年后的母亲在二十四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嫁给了父亲。婚后,父亲和母亲养育了我们姐妹四人。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养育几个孩子对谁家来说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但是不论生活怎么艰难,母亲对待自己的儿女却是难得的耐心。记忆中年少的我经常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哼哼唧唧不开心,但是母亲很少发火。每次她都会用她那清脆的开朗的语调跟我说“小囡囡,你不要哭,听我给你唱歌来……来来来,唱起来……”然后她就会真的唱一直唱,唱到我不再哼唧一边玩去为止。有时同一队里干活的人看不下去,会说:“二婶子,你就不能揍他几巴掌?我的手都痒痒!”母亲有时会回“你别痒痒,我还没痒呢”,有时也笑着不答话,也还有可能蹲下身子抚去我身上的泥土抱我起来回家。

母亲的身体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我读初中时,每一年的冬天母亲经常整夜整夜整天整天的咳嗽,到了春天夏天秋天,母亲便又成了那个干活麻利闲不住的人了。在冬天的这些日子,父亲便会用他自己学来的中医知识给母亲拔罐子,针灸,而母亲的这些毛病竟然在父亲不多的医学知识的调理下一点一点的好起来。这应该是父辈们心中的爱情吧?

孩子们渐渐大了,日子也越来越好,母亲的身体竟是越发的硬朗起来。每次回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年龄最大的母亲竟常常会把一家子人逗的喷饭。她自己不太提起什么话题,但经常会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恰如其分的应情应景的插上那么一两句段子,闹得我们所有的年轻人一脸懵逼!外甥曾经有一次说:“姨,我觉得咱家最聪明的人是姥姥,咱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不如姥姥会说话!”这还真是,我是无论如何学不来母亲的反应敏捷的!母亲也很知足,每次回去,她都会说:“又花钱,我一个老婆子,哪用得了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又把什么东西给我扔了?”我就装作无辜的样子说没有没有啊,我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每次临走前,她又总是要跟上一句:“不要管我们啦,我们好的很呢!”她是担心麻烦她的儿女吧?

今年八十多岁的母亲依旧每天都在泥土里忙碌着。有时候回去看她,看着她瘦小的身体来来回回的忙碌,我会忍不住问“妈妈,少做点活,不好吗?”也有村里的人说“婶子,干了一辈子了呢。”母亲的头脑依旧极清醒:“干一辈子不好吗?能干活不好吗?不能干好吗?干半辈子好吗?”——我无言,别人也无言。是啊!不能干了,不就意味着你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了吗?活着,可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不是幸福的事情吗?我又突然想起了母亲经常感慨的那句话“人哪,不知道要几个浪头才能过到底哪!”——不是吗?人生哪有一顺到底的?几个浪头?几番跌宕?才能过完自己的一生?母亲,我不识字的母亲,一生最大遗憾是没有读书的母亲(这是她自己经常说的一句话),用她自己的亲身感受,用她最朴素的语言阐述着读书人未必懂的道理!

该回家看母亲了。想回家听母亲讲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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