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刘润琴和郝建民同在宏安安全帽生产厂当工人。刘润琴聪明能干，长得白净好看，是厂里男青年关注的焦点。郝建民是司机，憨厚粗壮，跟厂里好几个男青年一样，爱慕着刘润琴。
二十二岁的时候，刘润琴嫁给了郝建民。喜事办得很简朴，跟那个年代的所有人一样，就是亲戚朋友一起吃了顿便饭。
朋友都特别不理解，追求者众多的刘润琴，怎么选上这么个黑大个儿。
郝建民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从结婚那天起，每晚都会给刘润琴打洗脚水。挣得工资都交给刘润琴。
结婚的第二年，刘润琴拿出所有积蓄，入股了厂里新投资的工厂，给安全帽生产帽带。郝建民举双手赞成妻子的冒险。
刚刚投资，父母就来借钱，要给郝建民的弟弟置办彩礼。
郝建民说，我们投资了，现在没有钱，等一年行不行。弟弟打了哥哥一拳，带着父母回了郊区的家。
刘润琴哭了一夜。她说都是自己不懂事，但她让郝建民相信她，这个投资肯定是靠谱的，从副厂长到会计都拿出钱来入股了。
郝建民相信妻子。他眼看着妻子逢年过节给厂领导送烟送酒，也听闻不少同事对妻子巴结领导的不满。这一切都为了多探听点消息，多抓住些机会。用刘润琴的话说：“领导吃肉，咱们也跟着喝点汤。”、他知道妻子不是一个甘心过平淡生活的女人，所以她要去冒险，郝建民绝对不会反对。更何况，刘润琴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把钱花错地方呢。
第二年，刘润琴怀孕了。郝建民包下了所有的家务活，推掉了长途运输的活，只跑当天能来回的北京市周边。
婆婆来看望了一次。刘润琴说，妈，投资办厂没有那么快回本，我们还是没有钱给你们。老太太没说话，走之前留下二十块钱，说“这是给我孙子的。”
郝建民回来拿着两张十块的票子，忍着没有掉眼泪。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回来告诉妻子说：“妈说了，看了你的肚子，一准儿是男孩。”
“万一不是呢？你妈又不是透视眼。”刘润琴很烦躁，她已经过了总是孕吐的时间，现在因为隆起的肚子碍事，什么姿势都让她不舒服。
“我妈看这个真的很准。”郝建民一脸骄傲。
“你们家这么想要男孩？”
郝建民没回答，只是乐呵呵地倚在刘润琴旁边的被子上，哼起了小曲。
刘润琴推了他一把：“问你话呢！瞎美什么啊？”
“我在想啊，那个帽带厂明年也该回利润了吧？明年儿子一出生，咱们就有钱了，那日子得多美啊，你说是吧？”郝建民扭过身子看着妻子，笑得眼角都有了鱼尾纹。
刘润琴也笑了，先戳了丈夫脑门一下，又低头摸摸肚子：“这孩子命好，还旺父母。我知道怀孕的第二天，厂长就叫我去他办公室，跟我说最近订单多起来了，明年肯定赚！”
“真想赶紧见到咱儿子！”郝建民嘿嘿傻笑。
02
郝建民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因为刘润琴生下的是个女儿。
刘润琴见到丈夫，就一刻不停地告诉他：“我刚生完，医生就在旁边说是男孩，我亲耳听到的。怎么可能是女孩呢？”
郝建民安慰妻子：“你那会估计疼晕了，听岔了。女儿好，我想要女儿。”
“不行，你去问大夫，问护士，是不是抱错了，我听说有抱错的。”
“好好好，我去问。”
“怎么可能？我没说过是男孩这句话。”大夫一脸不耐烦。
“可是，我妈之前也说，看肚子像是男孩……”郝建民站在医生桌前，像个犯错的孩子。
“你妈是B超吗？外形判断男女是不科学的。”医生挥手，“去看看你女儿吧，长得还挺像你的。”
“那您当时说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在产房？”郝建民虽然老实，但脑子不糊涂。
“是男孩就说的是男孩，是女孩就说的是女孩咯？你这人怎么回事？”医生恼了。
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把郝建民拉到走廊：“女儿怎么了？你们还重男轻女啊？”她低声劝解郝建民。
“不是，我老婆说，医生说是男孩……我们怕弄错了。”郝建民脸都红了，手心全是汗。
“怎么会弄错？好几个护士在场呢！”
“可是……万一呢？”
“没有万一，放心吧，真要弄错了，你拿我脑袋当球踢！”护士说完，哈哈一笑，拍了拍郝建民的肩膀，走开了。
“医生护士都拿命跟我赌，说没弄错。”郝建民坐在刘润琴的床边，轻轻跟妻子说。
刘润琴不说话，眼泪缓缓落到枕头上。
“你别哭啊，对身体不好。我喜欢女儿，护士都说长得像我。像我可不好，我太黑，像你才好，你多白啊。”
“跟你爸你妈报信了吗？”刘润琴闭着眼睛问。
“报了。”
刘润琴没有说话，郝建民也不出声了。
03
婆家没有人来。郝建民又给家里打了电话，是弟弟接的：“哥，爸妈都知道了，挺高兴的。满月的时候我们去吧，最近……走不开。”
没有什么走不开的，郝建民知道。主要是刘润琴生的不是儿子，以及没有借钱给家里。
郝建民挂上电话，回到病房，看到妻子正在给孩子喂奶。他凑过去看孩子：“你看这鼻梁，这耳朵，还有这嘴，都像我！”
“哪像你？就你那大嘴叉子！”刘润琴轻轻地说。
“鼻子像我，没错！高鼻梁！”郝建民坚守阵地。
“哪像你都行，就是皮肤别像。女孩子长你这么黑，以后嫁不出去了。”刘润琴抿着嘴笑。
郝建民看着妻子的侧脸，也傻乐着。
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十几个人，都是厂里的同事朋友。梁红梅那时候是厂里的业务员，一张嘴特别能说，帮着刘润琴张罗大家吃瓜子。
“什么时候开饭？”她凑近刘润琴，悄悄问。“十一点半了，不开饭不合适了。”
“郝建民家里人还没来。”刘润琴有气无力地说。
“他们老郝家是什么身份呢？这么端架子？”梁红梅打抱不平。
郝建民坐不住了，从角落里“噌”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干嘛去？”刘润琴问他。
宾客仿佛这才发现，男主人一直在屋里。大家三五成群地喝茶聊天，都把他忽略了。郝建民在厂里也一直是不言不语的类型，习惯了没有人注意自己。
刘润琴这一句问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郝建民身上。
“我……迎迎他们。”郝建民对妻子说，也是对全屋人解释。
刘润琴守着孩子，梁红梅推着郝建民出了屋，压低声音问：“小郝，你跟我说实话，今儿你爸妈还来得了来不了？来不了咱们就开饭，别这么等着，你们家刘润琴多要面子的一个人，这么晾着她，她不得委屈死？生了女儿怎么了，要拉出去开批斗会呀？”梁红梅一通数落，郝建民几次张嘴想说话，都没找到机会。
好不容易梁红梅说完，郝建民憋出三个字：“我去接！”
说完就开着停在家属区的厂里的大解放，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梁红梅看着大解放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屋里，一屋子人瞪着眼睛，等着她发话。
“小郝父母身体不好，家里吃了药才能出门，一磨蹭就耽搁了，小郝去接一趟，一会就回来。”梁红梅的瞎话张嘴就来。
大家没辙，只好又开始喝茶、嗑瓜子、聊天。
下午一点半，郝建民还没回来。刘润琴没办法，让梁红梅宣布开饭。饭就是食堂邓师傅做的几个家常菜。刘润琴在厂里的打点也包括食堂和财务部，所以邓师傅很愿意周末来帮一点忙，当然收了刘润琴一个小红包。
吃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刘润琴悄悄吩咐梁红梅：“出去给郝建民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
梁红梅表示英雄所见略同：“这是掉进盘丝洞了吗？还一去不回了！”抄下电话号码就要回厂里打电话，一推门看见郝建民的车队队长老方跑了过来，整个人慌得活像要下蛋的母鸡。
“老方你干嘛来了？”梁红梅最讨厌老方，这个男人长相难看就算了，还是个咸猪手，老爱占小姑娘便宜。
“出事了出事了！”老方好像马上就要尿裤子。
“怎么了，人家这办满月酒呢，你别胡吣啊！”梁红梅警告老方。
老方都顾不上回嘴，一把拉住梁红梅。
“哎——你这是干嘛，耍流氓啊？”梁红梅急了。
“郝建民出车祸了！”老方好像要哭，“开的可是厂里的车！”
梁红梅的心里好像飞来一块大石头，撞得她腿都软了。
“厂里接到电话，是交通队打来的，说撞在桥墩子上了！车头都烂了！”老方说话直喘。
“人呢？郝建民呢？他怎么样？”梁红梅抓住老方的袖子。
“说是情况不太好……”
“送医院了吗？”
“送、送了。”
“哪个医院？”
“记在本本上了。”
“本本拿来！你，赶紧派车！”
“没、没带来，在、在我桌上。”
“你丫是傻逼吗？”梁红梅嘶吼。
04
刘润琴记不清到底有几个人自告奋勇要代替她去看郝建民。大家劝她说，她不能去，还有孩子要照顾。还说，郝建民见到她就不能踏实养伤了。
“你家小郝多怕老婆一个人，你去了他还不得马上跪在你面前承认错误？”会计张姐说。
“什么承认错误？郝建民是为了躲一个小孩，才撞桥墩上的。”车间主任老顾纠正张姐。
张姐气得想给老顾一巴掌。就你明白，我这劝刘润琴呢，你看不出来？听说郝建民撞得都看不出人样了，抢救呢，你让刘润琴去，这母女娘俩还要不要活了？不说别的，奶水恐怕就要没了！
张姐不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说明白，还好梁红梅拍拍刘润琴的肩膀：“你要信任姐们儿，姐们儿替你去一趟。回来如实汇报。要是郝建民兔崽子啥事没有，我替你给他俩耳刮子！让他开车毛手毛脚的！”
“就是就是，让红梅替你去不就完了吗？你俩关系最好！”张姐赶紧顺水推舟。
刘润琴茫然地点点头。梁红梅二话没说，像喊狗一样喊正在一旁哆嗦的车队队长：“老方！车呢？”
老方一个激灵：“我开车，我开，车是现成的，这就能走。”
梁红梅大手一挥，给老方下了指示：“去，拿上你的小本本，先着车去。”说完对旁边的张姐使了个眼色。张姐轻声说，放心吧，我看着她。
梁红梅点点头，刚要迈出屋门。刘润琴喊了她一声。
“怎么了，刘儿？”梁红梅看着她。
“要是……见着他，别骂他。”刘润琴欠着身子，怀里抱着奶娃娃。
“你个贱胚子！”梁红梅低低地骂了一声，背过身出了屋门，才敢擦掉眼角的泪。
一抬眼看见老方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自己，气得她差点晕过去：“你不去拿你的本本，跟这呆着干嘛？”
老方：“我得告诉你，车在哪个地方嘛！不然你怎么找得到嘛！”
“我还不知道车队的车都在哪？！怎么有你这么傻……算了算了，你赶紧领路吧！”
05
跟着老方和梁红梅一起去医院的，还有副厂长路平。路平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壮实，从技术员到副厂长只用了八年时间。厂里好多人都怕他，因为他平时不苟言笑，工作起来雷厉风行。有传言说，明年投资的帽带厂赚了钱，他就要提成正职。
老方开的是吉普，路平打开车门让梁红梅坐后座，梁红梅一扭身上了副驾驶。路平只好自己钻进了后排。
老方开车稳健，一路快被路平骂化了：“你他妈的不能快一点？”
老方委屈地摇摇头：“我不敢。那我要是开到八十迈，郝建民这事，领导您能不处分我吗？”
“你停车！”
“啊？”
“停车，换我开！”
路平从后排跳下来，一把把正要从驾驶员位置挪下来的老方扯到一边，自己上车、挂挡，踩着油门，一路狂奔到市医院。梁红梅目视前方，连头都没有转向左边看一眼。
郝建民的尸体只有路平见到了。
听到“没有抢救过来”这句话的时候，梁红梅直接倒在了椅子上，脸色煞白。老方也不敢进太平间，只好陪梁红梅在外面等。
路平从太平间出来，又被交通支队的人叫走盘问了半天。梁红梅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疲惫极了。
“先回去，其他的事情再说。”路平挥挥手。
“那、那咋处理？”老方探着脖子问。
路平没说话，看了梁红梅一眼：“你回去怎么跟小刘说？”
梁红梅的脸色还是没有恢复过来，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说，我知道。怎么处理，你知道吗？”
路平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05
梁红梅虽然在路平面前表现得颇有信心，可是面对刘润琴的眼神，她脑子里想好得词一句都不见了。
“人，没了。”梁红梅的眼泪滚了下来。
刘润琴没说话，直直地瞪着梁红梅。
梁红梅捏着她的手，看了看在刘润琴身边躺着的孩子，颤着声说：“为了孩子……你也要……不能太伤心。”
刘润琴没有眼泪。
“你放心，处罚不会给的，厂里担着了。”梁红梅轻轻地攥了一下刘润琴的手。
刘润琴的眼睛转向梁红梅：“你见到他了吗？”
“谁？郝建民吗？见、见到了。”梁红梅抽出了手。
“走的时候……难看吗？我什么时候能见？”
“不……难看。你马上就能见了，还得把他家里人叫来。”梁红梅说完就后悔了，这时候提什么家里人。
刘润琴的眼睛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不自觉地眨了两下。眼神畏缩地闪烁着，最终落在了身边的孩子身上。
“如果不是因为我催他去……”刘润琴仿佛在跟女儿说话。
“这跟你没关系！”梁红梅斩钉截铁地切断了刘润琴要说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生了女儿……”刘润琴还在低语。
“如果不是因为我拿家里的钱去投资……”她好像在念一本经，没有声音和语气的起伏。
“你这么说，郝建民最后的话可是白嘱咐了！”梁红梅轻轻咳了一声，好像在润嗓子。
刘润琴惊讶地抬起头：“他什么都没嘱咐，推门就走了！”
“你这人急性子，都不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他在医院抢救的时候，临走，嘱咐的话，托我带给你！”梁红梅一边说一边拍着刘润琴的胳膊。
“说什么了？”刘润琴本来是坐在床上的，现在整个人欠起身，好像要扑到梁红梅怀里。身边的婴儿因为母亲的动静，在睡梦中不安地挥舞了一下小手。
“别急别急，别把孩子吵醒了。”梁红梅将刘润琴轻轻地按回到之前倚靠的一床被子上，“郝建民拉着我的手，说——”
我他妈就是瞎编呢，哭什么哭！梁红梅心里想。可是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视线都模糊了。编啊你，你不是厂里有名的瞎话篓子吗！她在心里对自己吼。
“说——”梁红梅提高了声音，掩盖了嗓子眼的颤抖，“让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你没有对不起郝家任何人，娶到你是他郝建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从来不后悔。”
刘润琴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一动不动地看着梁红梅。
“我说的都、都是真……一字不差……”梁红梅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他还说——”她看刘润琴的眼睛还是盯着自己，就又补了一句：“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让你别老想着他，以后还是找个人成家。”
我是傻逼吗？怎么挤出这么一句！梁红梅在心里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
“哇——”地一声，刘润琴好像哭出了滔天的委屈。那哭声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全身的毛孔发出来的。身边的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梁红梅也忍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屋里的悲泣半晌都没有停歇，屋外的北风呜呜地嘶吼着，卷起了地上的灰土，在门口形成一个旋，土里似乎还夹带着几片废纸，一点一点朝西边飞走了。
冬天的小屋，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是前几天郝建民拿回来的。他端着花盆一进门就跟妻子显摆：“你看，张姐给的！这东西可稀罕，到春节准能开花！”
再过三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水仙已经孕育出了一个小花骨朵，郝建民的预言就要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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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华年 第一章 瞎子的预言
不思华年 第二章 借个儿子救命
不思华年 第三章 孩子像我
不思华年 第四章 孩子是我的
不思华年 第五章 两个B在一起是2B
不思华年 第六章 跟你一样
不思华年 第七章 天下太平个屁
不思华年 第八章 衣服上有个洞
不思华年 第九章 红绒绳
不思华年 第十章 江荣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