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突然得知了一个噩耗，谢博钊，也就是泰伯利亚小小，自杀了。
享年28岁。
不出意外的是抑郁症，抑郁症好像已经是年轻人第二大死亡原因了，我自己也曾倍受困扰，不过今天不是谈论抑郁症的，我要说一个传奇时代。
2000年初的中国互联网，没有知乎和豆瓣，UI垃圾到我们以为自己在看一本装订极差还有黏胶的旧书，当时的网络游戏还在区分mud/半图形mud/图形游戏，连石器时代和魔力宝贝都被认为是精致到无法想象的艺术品。
最早的赛博格年轻人们通过一根拨号起来发出刺耳声音的电话线或者还是个时髦事物的原始宽带连结起来，用非常堪忧的网速和还是一个简单方框的抄袭作品OICQ惊叹的和本来永远也无法接触到的同类接触，那时候“呵呵”还不是qnmlgb的意思，bbs也没有这么low。
当时的大人很喜欢说“网络是虚拟的”，他们显然无法想象2017年的当下大多数人是靠网络找到自己的伴侣的，支付宝和外卖更是无法想象。但显然，对我们来说，很早就发现网络是现实简单但又更为复杂的反映了。
那个时代最有活力的网络社区是百度贴吧，它有一些即便是现在看来依旧显而易见的优势。比如你可以按照标题探讨任何感兴趣的话题，在庞大的用户基数之下，再小众的兴趣也可以找到同好，比如一本没有被翻译的漫画或者“肚子疼”之类的奇怪性癖。
又比如贴吧是完全非垂直的，没有大V和小透明，所有人都可以平等甚至匿名（没错，当年的贴吧中用IP发言的比ID多）的表现自己。但这样就同样导致了一个问题，因为管理难度倍增，一百个百度也不能良好的管理指数增长的贴吧，所以百度的策略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让最先建设一个贴吧的人或者最活跃的人担任吧主，通过满足这些人的成就感和优越感换取他们免费优质的管理服务。
这样完美的解决了人力不足的问题，但是也让贴吧变成了网络生态中最魔幻的部分：对内吧主专制压迫，对外山头林立，大家基于审美标准、兴趣爱好甚至政治观点来划分自己的阵营，比如反周杰伦的吧友建立了“飞来会”，“反日漫”的吧友建立了蓝猫神圣教，豆瓣左翼名人跃进和周群先后参与或组建了“金正日暴吧团”和“xxxxxxx”。大家起先是互相diss，再后来就是大规模的战争。
第一节、游牧民和浪游者
幻想文学爱好者们都会知道两部经典的幻想作品《黑暗塔》系列和《安伯志》系列。前者构思了一个荒凉且危机四伏的废土故事，主角作为一个冒险者走过混乱世界各个角落，和无数难以设想的文化接触和互动。而后者中的一部讲述了无数个世界在一些外来的王子们的带领下爆发战争并且争夺王位，王子们既是世界的改造者，也是多个世界的串连者。
最初的暴吧者们就是这样在荒诞沙漠中诞生的王子。
暴吧这个词是最早的暴吧团队之一“突击连”发明的，实际上是暴力，暴露，暴走的意思，但久而久之也就以讹传讹成了爆吧，这个词也算形象，就和诞生在李毅吧的高帅富因为更容易发声而被改成了高富帅一样。
但无论如何，暴吧这个词来自“突击连”，他们最大的战绩是通过DDOS攻击让试图最早和百度展开商业竞争的搜搜“说吧”全盘瘫痪，并且让投资人认识到了相应风险，并最终绝望的放弃了这一项目。
说是DDOS攻击也有些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感觉，因为实际上的操作就是一大群激情澎湃的“玩家”不断的发布无意义或者“xxx去死”，“xxx最强”，“春哥附体，刀枪不入”之类的口号阻塞正常的网络沟通，捣乱是目的，服务器宕掉那是意外惊喜。但“突击连”最早通过十几个属于新事物的QQ群划分任务和组织协调的模式无疑是先进的，它让人的力量被发挥到了极限，乃至于让及其低劣的技术产生了巨大的效果。
“突击连”迅速的衰败了，就我和其领导人在十年前的沟通来看，他认为的原因是“突击连”再也不可能做出更大的成就。他认为“突击连”发展的未来是出书，是后来类似水军（好像当时也有一个名词叫什么客，是网站发任务接任务的网赚模式）的一种东西，而瘫痪说吧则是向整个网络世界的“投名状”，为了这个情怀我还捐款了100元并且在一段时间内担任了突击连的组织协调工作，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不过“突击连”们的战果显然极大的刺激了苦闷的贴吧吧友们，第一批游牧者诞生了，虽然他们还不是黑骑士。
我和小小都是在这个时代正式成为一个具有明确自我认知的“暴吧者”。
和我们一样的贴吧浪游者们游荡于各个贴吧，见到专制主义者（乱封删，强制新帖之前加前缀）会拼上一天一夜死磕直到吧主退让，也会因为自己的个人好恶去攻击一些其实非常无辜的贴吧。
于我而言，暴吧是一种比网络游戏更刺激的东西。因为它颇有几分魔幻现实主义的感觉，在极端商业化和非常正规的土壤中诞生了极其魔幻的青年亚文化。你会发现比起在别人创造的游戏中按照规则战斗，远不如打破规则本身好玩，就好比那篇非常古老的uo同人小说中形容的那样“灰尘中轻者上浮，浊者下沉，而我在天空的正中心开拓自己的神域”。
因为同样的原因，我接手了当时渐入颓势的“蓝猫神圣教”，这是一群日本动漫爱好者，却因为各大动漫贴吧内部的矛盾和对《蓝猫淘气三千问》的鬼畜风格爱好集结在了一起，以戏谑的态度假意讨伐日漫痴为乐，并且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话语体系，比如“笑嘻嘻”，“震惊”，“那真邪恶”等等，颇有几分飞天面条神教加哲♂学亚文化成长的意思。
这时已经进入了2007年，豆瓣还是小众中的小众，天涯已经彻底没落，贴吧几乎垄断了大部分互联网讨论，唯一能与之竞争的只有QQ空间--一个毫无内容可言的东西。
这时的贴吧“世界”呈现出了非常复杂的状态，各大暴吧组织和各个贴吧吧主团队还有百度官方构成了类似dnd世界观的东西，恶魔（吧主）和魔鬼（暴吧组织）希望互相消灭对方，但同时和光明世界（百度）为敌。但与此同时，如果恶魔和魔鬼消失，整个世界本身也会崩塌。
在这个大前提下，各方面的势力开始了合纵连横。这个吧主背地里就是那个暴吧团成员，这个暴吧团和那个暴吧团本来有间隙，但是会合伙攻陷某个贴吧，我也是在合纵连横中认识了小小和和谐战队，开始我们是敌人（也能写一本网文了），直到后来有了共同的敌人--百度，它也开始了缓慢但坚决的反应。从硬的角度来说，IP发言被取消了，同IP多次发帖也不被允许了，吧主团队增加了小吧主以便更快的封禁。从软的角度讲，百度推出了“爱贴吧百人会”试图收编一部分吧主构成表率效果，最大的贴吧WOW吧的吧主伪娘夜姐甚至一度成为了百度的员工。
而小小的故事就要从WOW吧的“和谐战队”讲起。
第二节、赛博黑骑士
由于WOW资料片“燃烧的远征”长期无法进入国内（版本俗称“忘了开”），所以WOW吧吧友都很讨厌文化部，经常夜袭CCTV吧，由此形成了和谐战队的雏形。
但前面讲过，这个混沌的废土世界中，每个人都是朋友，也是敌人。PS3吧小吧主偷到了WOW吧小吧主百度ID号，删了WOW吧所有的精品贴，作为愤怒之下的复仇者团队，和谐由此诞生。最初的和谐22个人用 IE+火狐+遨游+TT“四开”的方式爆了1小时PS3吧22页，创造了小战队的“神话”，而后和谐战队被“阿酷军团”（阿酷最酷，称霸百度！）看中，阿酷将军拉拢和谐的组织者，希望吞并和谐战队，由此导致了和谐战队的大分裂和大重组，小小就是这时候加入的和谐战队。
小小是什么人呢？来自百度的老对手也许评价的更好。
没错，小小的崛起是伴随着激烈的技术对抗而出现的。
如果让我选取一个游牧者和黑骑士的节点，那么就是“819圣战”，刚刚展露头角的李毅吧（就是那个引领了无数网络潮流的，兰州烧饼，毅丝不挂，天亮了的李毅吧）和李宇春吧起了杯葛，现在看来实际上非常直男癌气质：无非是李宇春的男性气质“值得”被调侃。但在当时，游牧者的颓势一览无余，百度设置的技术门槛越来越高，批量删帖和封禁不说，同IP刷屏也会被自动封禁。
这往往导致暴吧者们需要准备几十个上百个ID随时准备替换并且养活了第一批VPN网站/软件。所以更大的暴吧规模似乎成为了妄图保守混乱自由的救命稻草，李毅吧对李宇春吧的杯葛就是一杯最好的美酒，用以注入对百度的毒药。
于是战争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那次战争非常接近去年的表情包进攻fb，无数第一次参与暴吧活动的吧友在有心人和游牧者的裹挟之下向李宇春吧和百度的公务贴吧（比如贴吧意见，贴吧投诉）发动了进攻，几天几夜之间正常的讨论和公务都无法进行，变着花样的口号出现在各个平时岁月静好甚至专业繁忙的页面之上，足够大的对比产生了足够大的刺激，乃至于最后都出现了美术爱好者为暴吧团队设计像素图案暴吧语--可以在整个贴吧版面上给出一副军旗或者一根中指。
大部分人实际上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在借势，就好比乱世即将结束，新王登基……游侠儿们喝饱了酒去寻死。老一批的比如蓝猫，燃烧十字军团，新一批的比如和谐，都全力参与了进去。这似乎是另一个历史寓言，但一切因为小小而变。
互联网的自由是难得的，本质上一切自由对于统治者来说都是“漏洞”，漏洞越来越小，自由就越来越小。但如果一个人把燃烧变成了核反应，那么再小的漏洞也会如太阳般明亮。
最早的发帖机只有一个纯粹商业化的“荣荣发帖机”，功能在大多数时候不值得依靠，又贵的要死，那么在百度的技术攻势之下，游牧者是节节败退的。他们就像不愿纳税的游侠一样被从各个角落挤出，同时被挤出的还有一切属于他们的正义和合法性--吧主也有业绩压力了，也会被撤换了，甚至可以被买卖了。原初的对抗显得尤其可笑，让“突击连”组织者的政治“遗言”显得如同先知语录一般闪闪发光。
游侠儿和土豪劣绅作战，但最终盼来了洋枪队。
直到小小站出来说，我们武装自己吧。
暴吧软件毫无疑问是黑客软件，而且是免费又高效的黑客软件，它刚刚出现的时候直接让百度的技术团队集体崩溃，两边从一边倒的围剿转换成了势均力敌的对抗。
从小小开始，大批野生程序员（正如美国的黑客都是中学生一样，当时的我们也是十几岁）加入了暴吧机器的制作之中，扫号机器甚至吧主管理软件（贴吧助手）上来，一时间整个贴吧的世界呈现出了高度混乱的场面，组织的比拼让位于组织的科技，掌握了软件的游牧者变成了身处黑暗心怀光明的黑骑士。
百度增加了验证码，大家就热火朝天的投入了录制bsv的工作中（人工提前录入验证码），百度增加了贴吧神器（限定发帖条件），机器就增加了定时启动（避开神器开放时间）的功能，百度增加了贴吧等级，四级才能发帖，机器就增加了自动培养老ID，自动点赞加经验的功能。
小小不是黑骑士中最高调，有最大成就是一个。很多传奇人物曾经一己之力瘫痪大型贴吧甚至百度公务贴吧，并且晒出百度的收编邀请加以嘲笑。
也有人战果太大，律师函到家或者被请去喝茶。
但小小是那个引发了战争的人，而且这似乎是一场正义的战争。
尾声、废物？
战争的过程略去不表，那可以单独成文，而且现实肯定比小说还要精彩。不表的原因也很简单：大家都能看见，最终胜利者当然还是百度，核反应再强大，一切漏洞都关闭以后也终将归于虚无，因此一度我们戏谑我们是百度的免费测试员。
但实际上暴吧者对抗百度的时间就是百度逐渐商业化的时间。
因此，我们知道了自由是什么，是因何产生又因何消散的。学院左派被诟病的重要原因就是在象牙塔中闭门造句--连上街散步都算重要资历了。但没人知道，有这么一批走在时代最前沿的年轻人曾经不见血的用打游戏的方式和不知道模仿了什么的贴吧专制体制，和资本硬碰硬的拼了一次刺刀。
因此，我们也知道了自由应当如何争取。小小最后的日子里沉浸在宅的生活中无法自拔，他深刻的对这个社会感受到无法兼容，也许再也没有一个类似暴吧的事业足够引起他的兴趣，年近30的他又显然会面临诸多现实的困扰，以至于他多次在小说中表示苦闷，在群聊里自认为一个“废物”。
似乎他认为网络和现实是足够割裂的，但并不是，显然我们可以知道网络上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没有任何人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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