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时来运转
独眼龙一人顶起两个家庭，每天早出晚归种地，累死累活，粮食倒是很富足。生产队解散了，土地承包到户，独眼龙也跟着有文化的技术员学习科学种地，根据村里的自然条件，选择种山楂，挣了一笔钱。他本来一个人种十几亩地很吃力，而且玉兰家分地时村干部欺负她，给分的地净是些山坡旱地，劳动起来特别累不说，看天收成，产量没保证。
省里很重视发展贫困山区经济，派来一群农业专家学者来乡镇考察。他们也来到南山村，到山岭坡地转悠。那天正巧独眼龙在玉兰家坡地里翻地瓜秧苗。今年春上大旱，地瓜苗补了两三次才齐苗，所以到了盛夏应该地瓜成型的时候，她家的地瓜秧才爬出一两米长，而且还秧黄根浅，瘦弱病态。独眼龙心里郁闷：种地专家种出这种田，他也被老天爷气醉了。
正吃力劳作，他看见一伙衣冠楚楚的公家人，在村干部和两个乡镇干部的带领下，慢慢爬上山来，边走边指指画画，大有“指点江山，非我其谁”的架势。独眼龙最看不得文化人卖弄穷酸的，滔滔不绝气吞山河的样子，净是些花拳绣腿的假功夫，种庄稼还是老把士在行，一伙拿笔杆子的懂什么？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面前弄斧子——出丑！干部们还小心翼翼陪着他们，恭敬地俯首称臣的样子，真让人恶人！他所幸不去看他们，省得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他们爬了半截山路就走不动了，喘着粗气，浑身软绵绵，集体在玉兰家梯田下喘气。一人提议研讨山区农业，专家们开始讨论：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怎么发展山区经济？老百姓不怕出力流汗，就怕天旱没收成。
乡镇干部谦卑地笑着打哈哈：“几辈子了，山岭坡地都种地瓜。可是地瓜卖不上价，除了给庄稼汉们当粮食，就是喂牲口。如果说发展经济的话，嘻嘻……真的好难！”
屁结论！独眼龙心里骂着。
五勺子做为村里的代表，脸红脖子粗，在不得不发言时坑坑吃吃说：“只能种地瓜。我爹那辈也种荞麦和绿豆，还不是都自家人吃了？没有余量卖！所以……还是穷。”
他妈的，说这个有啥用？独眼龙在上面翻白眼。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抬起头，正好看见独眼龙满脸挂着讥讽的笑容，低着头，有条不紊地翻地瓜苗。看着苗子这么黄弱，他有些心酸。他看见白花花的阳光把独眼龙的脸皮几乎晒焦了，裤腰都湿透了，上身干脆赤裸着，随着手上的动作，他身上坚实的肌肉块几乎能看清纹理。光看他上身的话，肌肉都比健美运动员的都发达。专家心里疑惑：按说这个四肢发达的农村汉子，种地应该是老手，地种成这样，只能是老天爷不架势。靠天吃饭总有旱有涝，收成怎么能保证？要想年年有收成，旱涝保收，必须选择不怕旱，又不怕涝的作物，会是什么作物呢？这种作物必须有实用价值，经济价值，能创收才是硬道理！
想到这里，老专家爬上梯田，坐在离独眼龙不远的山石上，谦虚地说：“老乡，你们山地种什么不怕旱？还不怕涝？还能卖大钱？”
独眼龙在他来到自己身边时，心中的坚冰慢慢融化了。他看老专家这么礼贤下士，他有些受宠若惊，脑子也快速转动。他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一种作物，旱不怕，涝不怕——只是，不能当饭吃啊！”
老专家扑哧笑了：“老乡，你家现在温饱解决不了吗？”
“哈哈，”独眼龙尴尬地笑着，扶着木棍说：“不缺粮食，只是没钱……孩子要上学。”
五勺子一听，讥讽地歪嘴偷笑。
专家不明就里，啦闲呱一样问：“几个孩子上学？”
独眼龙羞涩地看看五勺子，低声说：“五个孩子……”
专家笑了，“负担是重。只要我们大力发展农业经济，把生产抓上去，负担五个孩子的学费，都不成问题！”
这话可把独眼龙的心系子给抓住了，他急切地问：“那发展什么？您老让我种什么，我就种什么——前提是，作物好卖钱就行！”
“谁说不是呢，”专家笑着说：“老乡，你说我们应该种什么作物好呢？”
独眼龙大方地说：“种黄烟！卖烟叶！”
这话可把梯田底下的人给吸引住了，专家学者们都解决不了的瓶颈问题，一个独眼的农民破解了？他们好奇地纷纷爬上田坝，站到独眼龙身边。乡镇干部也受到鼓舞，赶紧爬上来。五勺子气得干瞪眼，也不落后地爬到地头。
他们全部聚精会神地听独眼龙讲解为什么种黄烟。但他却红了脸，坑坑吃吃道：“黄烟不怕旱，不怕涝，不挑地，烟叶好打理。而且有市场。你们看，村里哪个男人不吸烟？烟叶都是从外地买进来的……”
话还没说完，五勺子就讥诮地哈哈笑了：“哈哈，你指望蹲在集市头上卖烟叶？猴年马月能卖完！何况，小老百姓出不去大价钱！”他以为他的高谈阔论会得到大家的支持，没想到专家学者们都在低声商谈黄烟种植的可行性，并没有人嗤笑独眼龙。这倒把五勺子弄个大红脸，懊悔自己出头的堟子先烂，四十多岁的人了，搞得像一个愣头青。
老专家又跟独眼龙啦呱，“老乡，你这山头有几亩地？都成片吗？”
独眼龙一想，光玉兰家就占了三分之一的坡地，底下连着自家的四亩地，一共十亩地呢。他据实说了。专家说：“你能把坡地上其他人家的地搞到手吗？如果能，销路不用你管，我负责联系烟草公司来买。你这里就搞试验田，你看怎样？”
独眼龙说：“好啊。我大不了拿北山下的好地来换旱地，我二叔家一定会同意。”
乡镇干部门一听也很高兴，纷纷表示支持。副乡长声音洪亮地说：“老乡，你尽管干，我们乡镇府一定大力支持。如果你秋天种好了，明年带领全村干！再把你们村做典型，在全乡镇推广。”
独眼龙信心百倍，表示一定好好种。老专家现场办公，给县烟草局打了招呼，让他们秋收前后提供好烟种。有了坚实的后盾，独眼龙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想：他和玉兰家终于要迎来新生了。孩子们再也不用苦巴巴了。
独眼龙早早把地瓜收了，和他二叔家也换了地。现在整个南山都是他家的了。烟草公司的烟苗一到，专家团也跟着到了，他们现场指挥种烟。独眼龙把几乎全村的劳动力都征集来了，大家一起听他调度，按要求把黄烟种下了地。
那年秋天长，阳光强烈，光照时间长，黄烟长势喜人，收了一季。刚把烟叶打下来，烟草公司就来车拉走了，连价格都没提。最后一结算，可把全村人的下巴惊掉了：卖了三万块！
全村人谁一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大家都眼红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钱还没捂热，晚上就有邻居拿着仨核桃俩枣上门请教经验。他家一年到头很少来人，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都看着钱眼红的。
独眼龙也不好拒了别人的面子，就把黄烟种植的经验传授了。大家都很高兴，纷纷要求明年都跟风种黄烟。
等人群散去，月亮数着白花花的银子一个劲傻笑。独眼龙笑嘻嘻打趣她：“见钱眼开？”月亮嘻嘻笑，羞涩地说：“人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独眼龙给她算账：“今年大妮二妮学费需要三千，三妮四妮要五百，小子要二百，再加上生活费，杂七杂八的还要三千，一万就没了。烟叶行情好，我们今年存两万，以后再存钱。谁上学好，就供谁上大学！”
月亮期期艾艾说：“可是，不是自家亲骨肉哦！”
独眼龙瞪着眼，低声呵斥她：“净胡说！大松是抱养的，老张家还不是要供他上学，给娶媳妇？我们虽然不是亲生的，一定当亲生的养育着，等我们老了，他们五个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嘻嘻，这五个孩子看着就孝顺！”
第二天，他把两万块给玉兰家送去了。玉兰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吓坏了，打着手势问：“你，抢？偷？”
“哈哈，”独眼龙笑着打趣她：“没偷！没抢！种，黄烟！卖钱啦！”
玉兰听懂了，眼泪也下来了。她比划着说：“孩子我要供出来。上，大学！忘不掉，你——”
独眼龙笑着笑着，眼泪涌出来。他感觉自己真的很幸福。
年底，孩子们都领了少先队优秀干部奖状，三好学生奖状回来。玉兰比划着：“去，奖状，送，大爷，大娘，家……”
孩子们会意，放下书包，一起跑着去独眼龙家屋墙上贴奖状。月亮不识字，但知道奖状是荣誉，高兴地眼泪都出来了。等独眼龙赶集把玉兰家年货买齐全，回到家时，发现半墙面都是崭新的奖状，有国辉，有五星红旗，有金光闪闪的五角星。再听月亮一说，他高兴地咧着嘴笑了，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他真心为孩子们高兴啊！他的儿女们，真有出息！
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他见到洪江了。洪江拉着他的手说：“我把孩子交付给你，我放心！”他还梦见，每个孩子都考上大学了，后来都结婚了。他还在城里给他们买了房子。想着想着，他在梦里笑出声来。
月亮看着他那副睡梦中的傻样，心酸地掉了眼泪。“唉，我要是能生这么五个孩子该多好！”她转念又安慰自己：“没事，孩子们都孝顺。等我们老了，他们一定会照顾我们的。”
万籁俱寂的农村深夜，玉兰辗转难眠，她想，从明天开始，孩子不光是她一人的孩子。他们更应该是独眼龙家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