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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怅然轮回

宝木笑  · 简书  ·  · 2017-11-22 21:53

文/宝木笑

“我尽可能地踩着单车,好像我在逃避似的,逃避我对她的一段纯真之情。岁月匆匆,我后来爱过很多女人,当我把她们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她们会问我会不会记挂她。我想当时是会的,但是只有我知道,我不会忘记的,是那个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女人,她就是玛莲娜。”——《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当《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长大的男孩对着已经老去的女主角离去的背影说出上面的话时,无数观众为之怅然若失。那个在十三岁时疯狂迷恋女主玛莲娜的小男孩,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让整个小镇倾倒的少妇在他的青春懵懂中刻下的印痕,就仿佛在1958年的那个夏天,十六岁的埃迪一生也都不会忘记三十九岁的玛丽恩用拉丁语对他说的那句话:“到这里来,男孩们,成为男子汉”。约翰•欧文正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启了《独居的一年》,这位被誉为“狄更斯再世”的美国当代最知名的小说家也许并不介意在这样的方向走得更远。他用近五十万字的篇幅修改了我们对时间的比喻,当时间的霜刃划过我们的喉咙,时间其实并不是一个沙漏,而是我们不得不吞咽下去的时之沙。

一直以来,人们仿佛已经习惯了一种说法,那就是“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也习惯了看着时间的沙漏仿似无声般匆匆经过,在这样的意义上,《独居的一年》完全是一个“异类”,约翰•欧文偏偏要说的是,真实的人生中,时间本身其实一味苦药,其中滋味唯有自知。虽然《独居的一年》篇幅不小,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其最精彩的部分仍然是十六岁的埃迪与三十九岁的玛丽恩之间的故事。十六岁的埃迪来到儿童绘本作家特德家中,没想到特德、玛丽恩夫妇其实正处在婚姻破裂的边缘,他们的两个儿子在车祸中死去(去世时与埃迪年龄相仿且同校),母亲玛丽恩无法摆脱丧子之痛,夫妻之间长年积累的矛盾正在渐渐浮出水面,一直以来风流成性的特德其实和玛丽恩已经处于事实上的分居状态。儿子车祸后虽然他们又生了女儿露丝,显然,这是一件于事无补甚至雪上加霜的事情,玛丽恩的爱已经全部给予了儿子,无法再面对不知不觉已经四岁的露丝,其实这个家庭已经名存实亡很久了。

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男孩雷纳多,青春期的埃迪同样无法抑制自己对玛丽恩的渴望,玛丽恩同样是一名像神一样的女子,埃迪永远无法忘记玛丽恩在码头接他下船的场景:“他从甲板上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正朝船上的什么人挥手……这个女人实在太美……好像她挥挥手就掀起了一场风暴似的。他目瞪口呆地发现,那个美得动人心魄的女的还站在原地挥手……”于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永远不会不看她——她的形象已经在他的心上打下了烙印,即使闭上眼睛睡觉,她也总在他的脑海中”。《独居的一年》最细腻的地方无疑是十六岁的男孩儿埃迪如何一步步和玛丽恩接近,最终发生关系(而且是六七个星期的时间内做了大约六十次),那种之前的小心翼翼、担惊受怕、患得患失、猜测犹疑到后来的热情澎湃、几近疯狂都在约翰•欧文笔下有着传神的记述。

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独居的一年》后面的故事其实只是第一部《1958年夏天》的延续和轮回。就像《西西里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一样,所有的女神最终都会远走他乡,《独居的一年》中的玛丽恩也选择了离开,她带走了两个儿子所有的照片,从此决绝地消失了37年。这期间,《独居的一年》的主要叙事角色转为了玛丽恩的独生女露丝,当年撞见母亲和小男孩埃迪云雨正酣的四岁小女孩后来成为了知名作家,当年的小男孩儿埃迪也成了有些名气的作家,露丝的父亲特德成了秉性依旧不改的七十七岁老人……生活仍然继续。但就像四岁的露丝手指划破留下的伤疤一样,时间虽然让当年的事情貌似模糊,但却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所以当埃迪与露丝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风光无限的露丝与事业一般又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埃迪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当埃迪让露丝用手指沾着酱料在纸巾印上指纹,并重复了当年对四岁露丝说的话“你看,虽然你的手会长大,手指也跟着长大,但疤痕的大小是不变的,它会永远在那里”时,在1990年的秋风秋雨中,虽然时隔三十二年,一直有些轻视甚至敌视埃迪的露丝一下子泪流满面。

读至此处,不禁让人内心为之一颤,如今的你我也许都已中年,当年初恋的青涩变成了今天的柴米油盐,当年职场的懵懂变成了每天的勾心斗角,但往往多年前的旧事,亦或童年的某件东西,甚至仅仅是当年的一句话仍然能够穿透时间直击人心。也许,这就是约翰•欧文文字的妙处,用《独居的一年》中埃迪的话说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这就涉及到约翰•欧文一直以来的写作风格问题,而这也成为其辨识度最高的作者标签。值得注意的是,约翰•欧文的这种区分度极高的风格却并非当下文坛猎奇与炫技齐飞的哗众取宠,而是颇有些返璞归真的复古风范。约翰•欧文一直崇拜狄更斯,而今,他却被欧美评论界认为接了狄更斯的班,这是极高的评价,更是莫大的荣誉。谈及自己的创作,约翰•欧文这样说道:“我不是一个20 世纪的小说家,我不现代,当然也不后现代。我沿袭了19 世纪小说写作的形式。我是老派的,是个讲故事的人。我不是分析家,也不是知识分子。在写作中,真正永恒的是故事、角色、欢笑和眼泪。”这既是一种自述,其实更是一种自谦外表下的恬淡的自信甚至清高。

因为,十九世纪的小说写作并不肤浅,相反,人类小说的高峰正是出现在那个时代,人类最好的小说家和文学家在那个百年层出不穷。那个百年诞生了狄更斯、勃朗特、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福楼拜、大仲马、司汤达、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马克吐温等光芒万丈的巨星,甚至可以这样说,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文学,至少在小说方面,我们仅仅是十九世纪的余响,高潮已经走过,最重要的部分留在了过去,仿佛埃迪对自己一生性生活的评价:“(玛丽恩是他)性的起点和性的巅峰”。这里要尤其指出的是,约翰•欧文强调自己“是个讲故事的人”,这给人们造成了一种错觉,认为在他的作品(包括《独居的一年》)都是以讲故事为核心的小说,甚至认为这就是约翰•欧文的“十九世纪范儿”。

其实,这只是约翰•欧文在作品中的一个层面,而且是相对浅显的一层。自然没有人会把约翰•欧文的“十九世纪范儿”与浪漫主义相联系,人们喜欢将约翰•欧文归为“现实主义”的范围。这并没有错,约翰•欧文的作品大多关注美国的现实问题,描画真实的社会场景,比如让其得到第72届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的《苹果酒屋法则》,既有对孤儿、黑人等底层生活的细致描写,也有对汽车影院、温水游泳池等现代享乐的指涉,还有对麦卡锡主义等历史问题的微妙影射。然而,归根到底,约翰•欧文并未在批判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或者可以这样说,约翰•欧文非常清醒地扼制了自己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冲动,因为在他的文学信仰中,作为小说家,更核心的使命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写作中,真正永恒的是故事、角色、欢笑和眼泪”。而这也让约翰•欧文意外收获了真正属于自己和适合自己的写作风格,如果一定要将其风格与十九世纪的小说技法进行比较文学角度的比对,其实其更应该倾向于左拉一类的自然主义。自然主义从根本上否定文学应当服从于一定的政治和道德目的,认为文学应当保持绝对的中立和客观,即左拉说的:“我看见什么,我说出来,我一句一句地记下来,仅限于此;道德教训,我留给道德家去做。”

正因此,我们感受到《独居的一年》让人印象深刻的桥段完全集中在了开篇的西西里美丽传说式的故事上,在整体上,这部小说还是通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最终实现了征服读者的使命。二十世纪后期以至二十一世纪,后工业时代商品经济的发达也同样将出版业裹挟其中,文学的商品属性更加明显,“好看”几乎成了通行的标准,情节的设置在小说构思中的比重变得越来越大。然而,约翰•欧文强调的故事性,仍然坚守在人物的深刻性基础上。在这一点上,约翰•欧文确实显得“不现代,当然也不后现代”,因为这种“老派”的做法实际上是对小说最初定义的回归,在《文学理论》中关于小说往往会开篇就是那句话“小说的核心和灵魂是人物”。其实约翰•欧文的这种态度,早已在《独居的一年》中借由露丝之口说出,作为畅销作家的露丝谈到自己的写作时说,自己总是先设计好人物,然后的故事只是人物自己发展的结果,看看他们会遇到什么事,露丝就会写什么事。

而这正是约翰•欧文和《独居的一年》最值得关注的地方,如果说在主题和整体氛围上,约翰•欧文实现了让读者明白吞咽时之沙的苦痛,那么人物方面的颠覆和突破则让人们在对西西里美丽传说之外,切身感受到了一种怅然的轮回。但首先约翰•欧文需要的是一种非常逼真的“情境”,只有这种“情境”足够真,才能打破读者的心理距离,在这方面约翰•欧文选择了与二十世纪绝大多数作家不同的道路,他最终选择了人物而非情节。更进一步说,在人物塑造上,约翰•欧文其实并不传统,而是充满着叛逆,《独居的一年》中的人物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圆形人物,约翰•欧文似乎采用的是另一种极端的扁平人物设定,他设计的人物都是“反常”的,都是以自身的缺陷和弱点支撑整个故事和自身命运。

在我们的印象和阅读传统里,小说的人物至少是圆形人物才基本达标,他们应该在两个极限的中间地带犹疑,比如好人却做了坏事,而坏人仍然有着底线。但如果反观《独居的一年》,约翰•欧文是颇为大胆的,他并未说其中的人物是否好坏,只是展现了常人的“反常”。颇有《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女主风范的玛丽恩深陷丧子之痛无法自拔,她的悲痛打碎了她的灵魂,也冰封了她的风情万种,虽然这种风情曾让一个16岁的少年刻骨铭心,但玛丽恩对于丈夫特德和女儿露丝来说早已是一个“反常”的妻子和母亲。而那个曾经深陷玛丽恩肉体和风情的小男孩埃迪,虽然成年后成为了一名绅士,然而一生仍然只对年长他很多的女人感兴趣,在很多人眼中这仍然是“反常”。至于玛丽恩的丈夫特德,这是一名从未明白艺术为何物的完全荷尔蒙式的人物,他不断地以请年轻母亲当模特为借口,最终让那些女人放纵而悔恨。

如果说《独居的一年》的前半段是用玛丽恩、埃迪和特德这些“上一代”在性方面的某种放纵作为“反常”的注脚,那么在小说的后半段,玛丽恩的女儿露丝引领的叙事则深入到了人性更深处的“反常”。作者一定会喜欢自己笔下的人物么?特别是作者一定会喜欢自己笔下的主人公么?这个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就像前段时间高晓松在谈论大刘老师的《三体》时有一种看法非常独到,高晓松说其实大刘老师并不喜欢自己笔下的“圣母”程心,所以读者在读到这样一个美丽和美德合一的人物时反而心中充满着愤恨。作为小说主人公之一的露丝同样没有得到约翰•欧文的喜爱,而小说人物在“反常”方面的深化也正是在这一人物身上得到了展现。

露丝本来是以一个“小可怜”的身份出现的,小说一开篇就写四岁的小女孩儿露丝撞见了母亲和小男孩做爱的场景,16岁的埃迪慌忙中拿着没有封顶的灯罩遮住下体,而母亲玛丽恩却云淡风轻地说道:“别哭啦,亲爱的。不就是埃迪和我嘛。”这样一个处在复杂家庭中的小女孩让读者心生怜悯,但当露丝长大后,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受害者心态让露丝成为了读者心中几乎难以接受的人物。当露丝最好的朋友,另一个在性关系方面“反常”的汉娜和她七十多岁的父亲特德上了床,于是露丝开始用近乎精神折磨的方式去刺激特德,甚至不惜与父亲最好的朋友上床,最终身体本来很健康的特德自杀了。而当露丝的丈夫艾伦在一个寒冷夜晚猝死的时候,在那个清晨,露丝的冷静让人震惊,她只是对保姆说:“艾伦死了”,当然,约翰•欧文在后续的篇章写了很多关于露丝悲痛的桥段,然而这更像一种作者对人物的补偿。特别是露丝为了积累新小说的素材在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亲眼目睹变态杀人犯杀害妓女的桥段,约翰•欧文反复强调露丝因为惊恐和懦弱以至于不敢发出声音,甚至不惜在后续篇章为此补刀,借当年的巡警后来的露丝新任丈夫哈利之口说当年的连环杀人犯貌似听到了露丝的动静,多亏露丝没有发出更多声音,但这仍然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露丝本可以去救那个妓女,红灯区并非荒郊野外,呼救是可行的,她甚至害怕成为目击证人,为了减轻良心的谴责,她只是匿名邮寄了破案线索。

就这样,我们终于看到文学中有趣的一幕:纵然是大师级的约翰•欧文仍然无力回天,露丝的性格和灵魂已经圈定,约翰•欧文越是努力弥补,越是反证了文学自身的伟大和神秘——好的小说会让创作者在后期无法操控自己的人物,因为他们已经“活了”。是的,他们都在小说中“活了”,而且是以一个令人并不舒适的“反常”方式“活了”,有的人以此攻击约翰•欧文的这部小说“脱离现实”,更多的人读后不由叹息:这些人物的“反常”沉浸在彼此的庸常之中,现实主义之外还有文学的空间,自然主义的写实终将万古长青。正是约翰•欧文这种“左拉式”的写实风格成就了《独居的一年》,如果冷静下来反观我们的人生,我们就会发现,其实成长只是让我们貌似“正常”,变得“统一”,每个人在别人永远无法发现的角落都在延续亦或坚持着自己的“反常”,我们其实是靠“正常”呼吸,而靠“反常”活着,因为那个有些讨厌,看起来“怪怪的”人才是真实的你我。

如是观之,在如潮的好评之外,《独居的一年》给人最大的艺术体验其实是一种在这样“反常”之中的怅然轮回感。从1958年到1995年,三十七年的时光过去,当年的少年年过五旬,当年的女孩儿已经不惑,当年的女神走向耄耋,西西里的阳光依然明媚,只是美人迟暮,少年沧桑,没有人能够逃过时间,就像没有人能够躲过轮回。埃迪在那个1958年的夏天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成人礼,他在后面三十七年中的“反常”只不过是当年的延续和轮回。露丝种种近乎“反常”的举动虽然不讨喜,但谁说这不是一种幼时阴影的轮回,她终究仍然是没有安全感的,终究是背负着遗弃感的,终究是需要用自私来舔舐自己伤口的。而埃迪最终还是与玛丽恩走到一起,三十七年后,他们会谈些什么?玛丽恩只是对埃迪说:“悲伤会传染的,埃迪”,一如三十七年前埃迪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充满着怅然若失的别样风韵。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在2000年上映,到如今竟然也过去约二十年了,那一年人们正在因为进入新的世纪或激动万分或忧虑猜疑,只是当年谁也不会去想十七年后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子。《独居的一年》其实是在1998年出版,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只是讲述了《独居的一年》一半的故事,但这足够了。因为他们都落脚到一个同样的问题:当时间的霜刃划过我们喉咙,当时间成为必须下咽的沙粒,我们到底用什么超越这“反常”的庸常。约翰•欧文用一部高质量的小说给了我们答案,没错,我们需要更有穿透力和生命力的东西,这样东西在全书中曾以性的面目孕育,并在结尾处自然而高调地升华,这样的结尾确实配得上约翰•欧文大师的名头。结尾处,三十七年后,埃迪以买房子的借口带着玛丽恩去见女儿露丝:

就在这时,厨房和前厅相连的那扇门突然开了,露丝走了出来,她刚刚洗过了头发,然而她看到了她的母亲。

哈利站在大门口说:“这是来买房子的客人,真心想买。”然而露丝没有听到他的话。

“你好,亲爱的。”玛丽恩对露丝说。

“妈咪……”露丝嗫嚅道。

露丝同样四岁的儿子格雷厄姆跑来,露丝一手扶着格雷厄姆稚嫩的肩膀,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茫然地蹭了蹭脸上的泪水。接着,她不再尝试抹掉眼泪,而是让它痛快地流淌出来。

“别哭啦,亲爱的,”玛丽恩对她唯一的女儿说,“不就是埃迪和我嘛。”

三十七年前,同样的话曾经响起,那时露丝四岁,玛丽恩三十九岁,埃迪十六岁……一切正在发生,一切远未结束。三十七年后,当这句话再次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越那西西里美丽传说式的怅然轮回,那一刻,在他们吞咽时之沙近四十年的时候,时间静止了,一切暂停了,因为,爱,如鲠在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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