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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斗

榆钱春文学社  · 简书  ·  · 2019-07-15 12:19

金斗

文/空谷幽兰

推荐/榆钱春文学社  陈中杰


在我们那一带,流传着几句歌谣。"金斗,金斗,给娘抱(bu)柴。娘给你叮啊当啊炒鸡蛋。"在这温馨的母子情深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

其实歌谣也不算歌谣,不过是幼年的金斗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写照。金斗生来柔柔弱弱,且木讷少言。家里外边没少受人冷落和白眼。往往受了气的金斗常躲在犄角旮旯处偷偷哭泣。被母亲发现后,常拥他入怀,百般抚慰,并柔声柔语地,用近乎于歌唱的语调念叨着,"金斗,金斗给娘抱(bu)柴,娘给你叮啊当啊炒鸡蛋“。金斗娘反复吟唱,直到金斗破涕为笑。有好事的听到就鹦鹉学舌,传扬于乡野之间。

金斗的母亲曾是赫赫有名“平安堂"家的小姐。十七岁与金斗爹成婚,当时金斗爹也就十一岁,是个情窦未开的孩子。据我爷爷讲,过去富贵人家,常娶个大点的媳妇,过门后亦姐亦母地伺候女婿,孝敬公婆,操持家务。我祖上太祖辈踏实肯干,也置下了不少田产,虽不似"平安堂"有名,但在当地也算大家大户。过去老人们爱讲究个门当户对,张刘两家结亲,也在情理之中。

金斗娘过门后生养了兄弟二人,金斗落地时,父亲满怀希望地给长子取名金斗,,期盼日进斗金,生活幸福。随着金斗的长大,他的木讷柔弱,唯唯诺诺的样子很不讨父亲喜欢。相反,幼弟聪明伶俐,深得父心喜爱。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对年老卧病在床,早已分居的金斗娘更是不闻不问。虽然在一个院落居住,却形同陌路。

在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因了父亲的厌弃,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成年的金斗仍孤独一人。而父母感情失和分家时,自然而然地将他和母亲分在了一起。他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尽最大力量供养着母亲。

晚年的母亲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以至于最后除金斗外,不识一人了。他早出晚归地参加生产队劳动,到头来也只能混个半饱。常常下班回来,都来不及擦擦满脸的汗水,便笼火做饭。第一碗饭总是端给母亲。他本不会做饭,为母亲学会了擀面条,蒸窝头等家常饭。常常夜深人静时,金斗会把他一天的喜怒哀乐,讲给母亲。也不管她听懂未听懂,但看着母亲因他哭而哭,因他笑而笑,他便从心里,得到莫大的安慰。

对这个传说中"平安堂"的大小姐,我也只见过一面。还是十多岁时,偶然见到敞开的屋门,金斗正端着半碗面片,半跪着喂母亲。只见土炕上破烂的被褥,半躺半坐着衣裳破旧的妇人。蓬头垢面,脸色苍白,薄薄的嘴角微微上扬着,混沌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儿子。此刻正拿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揩着儿子满脸的汗水。我探头进去,"谁?"一块破布向我飞来,我吓得仓皇四逃。紧接着传来妇人尖细的骂声,"xx,xX,是你个老没良心的。"她叫着金斗爹的名字,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金斗安慰着母亲,"不是他!是个孩子。快吃饭吧!只听金斗娘狠声大叫,"他来?打断他的狗腿。“又咧开嘴哭泣,"那丧良心的!"她又哭又闹,金斗温言安慰。良久,才安静下来。门外的我惊魂未定,好可怕呀!这是曾经花容月貌,温良恭让的"平安堂"大小姐?像冬日瑟瑟的枯草,只剩下残茎断杆了。

许是常年的暗无天日,许是短缺的亲情关爱,睌年的金斗娘变得神经质可怕。金斗下地干活时,她常常一个人在黑屋子里,不分情由地吼叫漫骂"老没良心的"。拟或又想起什么似的,像孩子似的傻笑,梦呓着"金斗,给娘抱(bu)柴,娘给你叮啊当啊炒鸡蛋"。她暗哑的嗓门这时就不似歌唱,几近哭泣了。也有个别邻居厌恶她无休止的号叫,常故意敲打她居住的墙壁门窗。激怒她竭嘶底力地乱吼。无论她怎样叫嚷,只要金斗回来,立刻就会安静下来。而她念念不忘的丈夫,直到她病逝,却不曾踏进房门一步。

一个曾经令人羡慕的大小姐,被丈夫遗弃,厌弃,孤独终老,这其间的辛酸悲苦,是家庭的缘故,更是一个时代造就的产物。记得人说,在哪个"唯成份论"的年代,金斗的父亲同样也受到了冲击。为求自保,也曾出卖自已一母同胞的兄弟。而身为平安堂`小姐的妻子,更让他避之犹恐不及。这大概是他遗弃妻子,数十年分居,不闻不问的真正原因吧!在哪个混乱,人妖颠倒的年代,夫妻反目,兄弟成仇的比比皆是。只是百年后夫妻相会与地下,你该如何面对曾经如姐如母的爱人。

金斗娘过世后,可怜的金斗愈发孤独。他默默耕耘着责任田。连走路都靠边靠里,别人不搭话,他从不主动说话。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小心应对着周围的一切。有一回我在地头遇到金斗,拦住他一本正经地说"哥,你咋不娶个嫂子?“"你大伯从没有给我提过亲。"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但我明显地看到他嘴角抽慉了一下,便扭转头向田间走去。单薄的身躯使他几度趔趄。

曾听父亲说过少年时的金斗,常和他们这些叔叔们玩耍,姓格也算活泼。在清晨,在黄昏,在月光下,在雾霭中捉迷藏,玩沙包。跑跳累了,就玩"绞(zhaO)羊毛"。他们一群五六岁,乃至七八岁的孩子,把伙伴们像羊一样捆起来,大伙向他的身上,乱挠乱抓。等到抓够了挠够了,再放开,再捆另一个人,再抓再挠。依次类推,等到捆金斗的时候,他会蛮横地抗拒,他仗着人高马大,没把这些小他许多的叔叔放在眼里,说:别放开我!放开我,起来凑你们。一幅凶巴巴小男子汉的模样。他或许是吓唬,也或许是开玩笑,但小他许多叔叔们,却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吓得不敢放手。末了打发最小的回家去找家长来。看到长辈来了,压在金斗身上的众叔叔们,才起身放他起来。

听这个时,我姐弟笑的前仰后合,为他们那一代人别出心裁的玩法而开怀大笑。再看看眼前萎琐,走路都怕踩死蚂蚁,说话细声细气的金斗,他的凶劲那里去了?我脑中浮现过鲁迅笔下的闰土,眼前的金斗,不就是活着的闰土么?而闰土的木讷是因了“苛捐杂税,多子,饥荒,兵匪",而眼前的金斗却是因亲人的冷漠,手足的鄙视,苦的他像个"木头人"了。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金斗的弟弟都娶妻生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欲无求,过着自耕自足的生活。

我中学毕业后,没几年也到外地上班去了。再回家时,已不见金斗羸弱的身影。他不堪于生活的重压,投身于滚滚的滹沱,用生命做了最后的抗争。

后来听知情的人说,这个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的金斗常无缘无故地被人欺凌。他做饭的锅里,常常莫名的满是鸡屎,做好的饭也常被人投进泥沙。谁哪样缺德?村里人不肯明言,我也不好追问。但片言只语中透露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悲哀。毕竟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木讷少言的金斗怀着无法诉说的伤痛,远走他乡。亲情的冷酷,成了压倒他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那里去呢?又没个亲姐热妹。外祖家早已门庭冷落,舅舅辈已空无一人,只有两个表姐妹也是紧紧巴巴过活。人常说,亲戚饭吃不饱。老家是不想回了,何去何从?心如死灰的金斗在滹沱河边游荡着。阳光的投影折射着他孤单瘦弱的身影,东去的河水在欢快地唱歌。那一刻仿佛又听到母亲那甜美亲切的呼唤:"金斗,金斗,给娘抱柴。娘给你叮啊当啊炒鸡蛋"。母亲的面容在浪涛中时隐时现,"娘!别丢下我。我来了!…"。三天后,下游发现了金斗的尸体。

“金斗,金斗,给娘抱柴。娘给你叮啊当啊炒鸡蛋"。歌谣还在传唱,歌谣里的人已随风远去,那凄凉悲苦的往事也湮没在红尘中。

愿逝者安息!生者吉祥!

2019年6月26日上午初稿

修改于7月7号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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