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情的人，最长情。”
这是沁心第一次跟安风表达自己爱意的时候，安风告诉她的话。沁心说她听不懂，那个时候沁心还叫安清。
安风说完这句话后就踩着白霜，走了。那次之后，再出现，已经是四百六十年后。
安清在安风走后的第三十二年，改了自己的名字，她割断了自己的头发，封在了一坛酒里。那酒埋在了沧海突翘而堆起的一座石山之上。那山叫断崖。
沁心说自己得等安风，直到自己死了，或者，这坚石磊的山上，开满桃花。
沁心埋酒的时候，用剑凿破了一枚珠子，珠子化的湮粉被风吹往东方。沁心不察觉，天也不察觉。那是245年的夏。
二，
庆历三年的秋，天上下了红色的火。那时候的人间也在烧火。绵延的战争到处吞噬着人，还有魂。天下大乱的时候，有皇帝派人请沁心出山。
沁心说自己只是个种花人，出了山，也做不成什么。
皇帝派的人都拿剑割了自己的头，血流在沁心的脚旁，沁心叹了口气，还好自己在三百年前就拿剑在山脚下挖了一个池子。久了以后，池子底的青石被染了红。比山上开的那些个桃花加起来还要红。
也是在这年，沁心听到了天上传来了一句，“剑去。”
她抬头看到一柄琉璃剑破开了云雾，从东往西。
沁心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在山后的冰池里洗净了身子，头发长，但还没到该割的时候。
剑闪丝断。
沁心把这最后一坛子酒封存好。飞到天上，把那柄周身通红的琉璃剑截了下来。
剑在沁心的手上挣扎了很久。那些湿黏的血从剑身上尽数抖落，像雨，浇遍了漫山桃花。
三，
“你要活下去，替为师掌着这把剑。”
安风跪在长生殿的台阶下，那三万九千六百二十四阶白石砌造的台阶一直到云里。云里的只有一个大殿，大殿里现在坐着这人世间最后一个仙。
安风那年十八岁。那柄周身翠绿的琉璃剑从云里呼啸直下，插在安风面前一尺的石板上。
“那剑，你几时能拔出，就几时下山。”
238年，人世间最后一个仙人升天。
那天的紫雷不断的劈在长生山颠，安风就跪在那雷轰的台阶下，一动不动，雷劈一次，他大呼一声。
七百三十落后。
安风行大叩首礼，起身，拔剑。背剑下山。
四，
沁心觉得自己或许会一直这么喝下去，每日砍一株桃树，弹剑燃枝，煮酒。
哪天这山上六万二十三株桃树都砍光了。自己，或许也就可以在改名了。沁心不晓得自己哪日会死。或者说，该如何去死。
安风走后的沁心，呆呆的看着天上云破的地方。
那一看就是六天。
昏倒又醒来的沁心，改了自己的名字，走到了断肠崖的峭壁处，好像是唱了什么曲。日子过的久了。曲也忘了。
那天过后，沁心才发现自己死不了了。
二十年后，沁心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也老不了了。
沁心抱着安风给自己刻的那把紫木剑。哭到眼泪干。
五，
万庆四年，安风第一次下山。
那年总可以听到有人说自己看到了仙，你问那人仙是什么模样。
“脚踩着剑，在云上飞。”
安风飞了三天，剑落在一处柳垂水绿的山谷间。捧的第一口山泉，那种甘甜冲走了这些天所有的疲杂。
“我本就是一个散人，哪做的了什么仙，师父真是故意为难于我。”安风坐在池边，鱼群惊散开，独留下了一条半鳍的锦鲤。
“你胆子倒是大，晓得躲不开，就干脆不躲我了？”安风托起那一团水，鱼在水里游，看着他。“你我也算有缘，若来生再见，就度你善缘。”
安风在这水旁搭了亭子。住了四年。那鱼死的时候，安风就站在池边。那道高的好似从天而降的瀑布里游的却都是鱼。
“人人都想当仙，连鱼也想跃这龙门。真是，怪啊。”安风埋了鱼，走的时候，一剑断山。
从此，天下，在无鱼跃龙门。
六，
安清出生在岐山脚下的一个村里，腰间带着一个鱼妆胎记。
永弘二年，有贼人闯到了这个村庄，全村人口都被吊在了那株长了百年的老槐树上。
安风来的时候，岐山上的野兽，毒虫正在饕餮大餐。安清那年在八十里外的苏城当绣娘。刺出整个苏城都数得上号的鸳鸯。
主家告诉了安清这个消息。她就跪在了苏城人流最密的那条街上，头上插了个草绳，要卖五两金。
来往的人大多看个热闹。苏红楼的妈妈用的都是安清绣的鸳鸯，说那双手巧，光是拿针，可惜了。给了安清五两金，还引荐了一个杀人的刀手给安清晓得。
五两金这么走了出去，安清这么进了苏红楼。
妈妈说自己喜欢安清，要认她做女儿，安清当然晓得那是什么样的女儿，她也第一次穿起了绸缎，抹上了胭脂。安清不但手巧，人样也好看，刺绣的手弹上了琵琶，竟然也是好听的狠。安清学了曲，在有些日子，就该出红了。
那时候，安清十四。
她在出红的前一晚，看到了安风。
“那人，我好像见过。”安清心里，这么想着。
七，
庆历三年的冬，来的很早。
天火烧了八千里的江山，干涸的江湖河涧不知其数。人跟人抢粮食，妖跟妖抢人。要不是那一柄从天而降的琉璃剑，恐怕这世上也剩不下多少活物。
皇帝派人去了两处地方。
一处人回来了，一处人没回。
皇帝站在红砖金瓦的宫墙上对着东方叩了三首。
那是庆历年的最后一个冬。
八，
梅城里有户陈家人，祖祖辈辈都是卖酒的。
酒跟别处的不一样，采的是桃花山的花瓣而酿，一年，只酿百坛。
每年四月的时候，陈家人，都会赶着马队去桃花山。
去的时候，两马一人一坛酒，回得时候，两马一人四筐花。这规矩到了这代陈家人手里，已经传了有200年。
今年陈家人的马队回来的时候，箩筐里只盛了一半的桃花。
“桃花山上的仙人走了，以后，桃花山，没有桃花了。”
陈家酒铺那年之后就关门了，最后一坛子桃花酒杯陈家掌柜的倒在了桃花山脚下，就在那个石头都沁的通红的池子里。
“咱们陈家，得另谋生路了，这桃花山，又成了断崖山了。”
九，
沁心拿剑站在宫城的大门前，身前是金甲红翎的三千御林军，身后是银甲白羽的六万禁卫军。
沁心寻不到安风，但是她晓得，皇帝找到了。于是沁心就来找皇帝。
“我等三天，三天后，看不到人，我杀人。”
沁心手里提着最后一坛子酒，身边围着两柄剑，一柄紫木爿，一柄琉璃亓。
十，
“那你买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安清看着眼前的男人，有点好奇。“这些金是我给出去的，怎会到了你手上。”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男人把手上拿的那把剑放到了桌子上，剑很好看。通体流光。
“好。”安清端坐在床上，拿下了头上的红幡头。
“有个蛟活在深涧之中，她等着化龙，”
“因为机缘巧合，那蛟爱上了一个道童，”
“那个道童是长生山上仙人的弟子，”
“只是啊，这道童不晓得，自己跟另外四千六百二十七名弟子，实际上都是仙人为了渡劫飞天而养的雷器。”
“仙人飞天的时候，所有的弟子都跪在了长生天下，等雷落。”
“那雷共七百三十落，”
“最后一落时，长生山的道童都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一捧清灰”
“那道童没死。”
“自始自终，都有一条蛟挡在他身前。”
“仙人飞天失败了。最后一落雷的威力太强。”
“最后一落雷后，长生山上，除了一个半死道童，便只余一条等死的蛟。”
“仙人疯一般的从云雾里跌落下来，他看见了蛟，也看见了道童。”
“斩了那蛟，助为师飞天！！”
“道童拿琉璃剑，杀了蛟，吞下蛟珠的仙人又引了天雷。”
“仙人不晓得，其实蛟珠有两颗，他吞下的那是其中一颗而已。”
“仙人飞天了。留下一把琉璃剑。一颗蛟珠，满是裂纹。”
安清笑着看着泪流满面的安风，耳朵里听的故事，却好像没听见一般的说道，“我认得你。不哭，我唱曲给你听。”
“好”
“
宣纸墨染画离愁，
载不尽，
磨不完，
溢上峨眉青素眸，
你拿青山坠枝头，
挂不断，
看不完，
照带水漂帆游舟，
……
”
十一，
沁心倒在安风怀里，那把琉璃剑插在两人胸口。
“你教我找的好苦，等了这些年，忘不了，寻不到，又死不去。”
“这琉璃剑真凉，抱紧我些。”
“可惜这气力少了”
十二，
人安一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要废了宫城，另修新城。
后来有人问，为什么废弃的宫城也不让人去看。
人们就说，那里头啊，埋了两个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