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次看到真相时，它是一大团怪呼呼黑漆漆的东西，泡在海里，不安地蠕动着。
你好，它主动打了招呼。
你好，我说。
海水真暖和啊，它愉快地说，你进来泡泡？
不了，我说，我是风，风是不可以泡澡的，如果我泡舒服了，不小心击打出一点水花，可能会生出飓风，虽然那景色很壮观漂亮，但你会被撕碎的。
不，我不怕变成碎片，变成碎片也碍不了事。真相随着波浪起伏，它的语气像在叹着气，同时眺望远方。
你很老了吗？我问。一般来讲这是老人才会有的举动。
我一开始就在的。它回答，在夕阳下，它看起来脏兮兮的，有点发臭。
海水细碎地奔涌着，金光粼粼，每滴水珠里都钻进一个太阳，好像千万个微型太阳从海中跳起，又跌落进这片金子，云霞无比美丽，水珠与蒸汽把风打湿，我舒服地眨眨眼。
转瞬间，真相被一股海浪掩埋了，它软弱无力地被推开，很快地消失了。
我只好走开了。
第二次看见真相的时候，它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在水面映下一片浮空岛屿似的阴影。
你好吗？我问它。
它的声音透过大海传来，嗡嗡隆隆，含糊不清，好像海底的火山爆发：
唔，我还不错。
你的个头这么大了？那你吃得饱吗？我问。我见过饿死的生物，看起来很荒凉，我忍不住扬起尘土盖住它们的骨头。一来二去，它们就沉默在土地里。也有时候力气大了，圆滚滚的头骨风尘仆仆滚出去十几米远，被幼兽当成打闹的玩具。
还行。真相回答道。虽然其实我正在被吃。
我仔细一看，的确，那团阴影的轮廓正在不安地颤抖，最初我以为那是海浪在随风晃动的缘故，现在才发现那是很多鱼围成一周，在啃食它的身体，渐渐地，有鲜血涌上来，海水被染成了红色，连浪沿绽开的白色水花也变成了柔和的粉红。
喂，你看起来快死了。我平静地说。我看过一些死亡了，所以闻到血腥味的时候，我没什么太大的惋惜之情，尽管真相的血似乎闻起来更香一点，现在这片海像是一片美丽而芬芳的红色花田。
不会的，我是不会死的，它像是怕痒一样笑起来。
但我看到的是，那些小鱼数量太多了，这些香甜的血液又引来了更多各式各样的鱼，它们肆无忌惮地把真相吃掉了，海面下乱哄哄的，鱼类搅成一团致命的旋风，阴影被一点点刮削，慢慢显出骨架的轮廓。
它的笑声虚弱起来，慢慢消失了。
我想，真相死透了，再也没有了。
但是我又一次看见了真相，那是一个月亮苍白的晚上。
在郊区的院子里，它变成了一只奇怪的动物，长着翅膀，毛发稀疏，四肢无力，肚皮横着一道奇怪的伤口，并且缩水一样干巴巴地瘪了进去，双眼湿润，好像害了眼病，总的来说，样子有点像一只棕色的大蝙蝠。
它被关在墙角的笼子里，我经过时，铁链抖动，发出寒冷的撞击声，把它吵醒了。
你好，它睡眼惺忪，照常问候我。
我一时竟没认出它，它看起来好像受了批判似的，脸上有着知识分子般习惯性的不安而羞涩的良好微笑。
你饿么？我看着它的肚皮问。
它摇摇头，放了个屁。
你怎么搞的？一次比一次惨。我问。
它百无聊赖，从缝隙里伸出爪子，挠着地面，笼子四周的黄土被它抓出很深的斑斑印记，挫起一个个小土堆，不免被风刮成一场小型的沙尘暴。
房子里有人骂骂咧咧走出来，他看不见我，但抓得住真相。他是被链子的铛铛声吵醒的，他也许以为那是真相在像只猴子似的拽链子玩，于是他直直向着它来，脸色很差劲。
他检查了一下链子，对真相进行骂街式的思想教育，真相动物般的脸上出现了比他更像人类的表情，很谦卑地听着，直到那人骂够了，回去睡觉。
我皱起不存在的眉头，询问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无辜的真相：他抓你干嘛？
吃掉，据说我可以治病。心是一味药，脑花是另一味，胆汁已经取干净了，还有爪子眼珠舌头，血也可以蘸馒头……它偷偷瞟着房子，小声念叨着。
啧啧啧，我说。
就明天了，它说，很平静地。
那太遗憾了，我说。
你可以来看看，它说，那样子好像是在请客吃饭。
好啊，我说。
我一夜没有离开。
第二天，人类从所有房子里涌出，赶到这个院子里。所有的道路都拥挤了，这座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像座孤岛，耸立在人海之中。
真相被拴在铁质的桌子正中，我曾经在狗市场见过这种玩意，那条不知拴过多少只狗的项圈脏兮兮的，此刻正套在真相如同老头一般的松垮脖颈上。
真相的处决者走过来，他打扮成节日的喜气样子，红袍金袄，手持一把漂亮的弯刀，闻起来有羊的膻气。
人们沸腾起来，他们齐刷刷地冲着真相张大嘴，伸出舌头，扬起眉毛。
真相又忍不住放了个屁，它抱歉地冲我咧咧嘴：对不起，肠胃不大好。
还没等他完全把嘴咧好呢，处决者就伸手揪住它头上本就稀疏的毛发，往后一拽，同时用另一只手把刀轻巧地划进它的喉管。
真相哆嗦了一下，血液喷涌而出。
后来他们分开了它，把它的每部分用精致的礼盒包装好，变成尊贵的礼品送出去。血液则混着黄土归了穷人。
真相不是这么使用的，我想。
这无所谓，真相是如此柔弱，它将无限分裂，变成碎片，最终藏身于六十亿人的粪便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