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地理位置论，我的家乡可谓是“说南不南，说北不北”。夏天，溽暑难捱；冬天，又天寒地冻，冷得受不了。在还没有燃气热水器的年月，一到冬天，洗澡就成了小城里家家户户的一个小麻烦。
在家洗澡时，往大红脚盆里倒上满满一盆热水，人刚坐到盆子里时还是热气腾腾的有点儿烫。过不了几分钟，还没洗到一半，水就已经变成了温水，这中间就要不停要往盆里续点儿水。匆匆忙忙洗完，从盆里起来，一边擦身子，身上已经冷得起了鸡皮疙瘩，上下牙齿也不由自主地在那儿轻轻地磕碰。遭这么大罪洗完澡，还是觉得身上粘粘糊糊的，完全没有过瘾。
也有人家买了浴罩，那就是个圆锥形的大塑料筒子。洗澡时，把浴罩挂在澡盆上面，免得热气散得太快，也是聊胜于无，洗澡时还会不停地碰到，感觉很麻烦。要想洗得干净痛快，还是得到公共澡堂子里去洗。
原先小城里像化工厂、磷肥厂这些大单位，都有自己的职工澡堂。单位定期发洗澡票，凭票就可以去洗澡。后来这些澡堂都承包给了个人，进去洗澡都要买票。两三块钱一张票，贵倒不贵。只是一想到洗个澡，大冬天的要骑个自行车跑那么远，还要带上大包的换洗衣服，很多人一咬牙，还是忍痛在家里洗了。
那年我上初中，寒假里腊月二十八了，准备到附近公共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一回。我到楼下邻居家找到妈妈：
“妈，我要去洗个澡，你给我点儿钱。”妈妈正在打麻将，她掏了五块钱给我。
“还不够！”
“洗个澡不就两三块钱吗？五块钱咋还不够？”妈妈搓着麻将，头也不回地问我。
“我不还要存衣服，要跟澡堂老板借把锁锁柜门吗？还要十块钱押金。”我解释说。
“锁啥子柜门啊！你放心，不会有人偷。”
“真的不会有人偷？你能保证？”
“能，偷了我负责。”有人在催妈妈出牌，她有点儿不耐烦了。我也懒得再跟她聒噪，拿着五块钱，回家找了个大塑料袋，把要换的内衣，香皂，洗 发液都装了进去，就骑上自行车上澡堂去了。
家乡公共澡堂的格局大抵都差不多，外间用来存放个人物品，脱换衣服。澡堂老板在外间门口摆个三屉桌，卖票收钱，借锁收押金。
澡堂里间有一个十几平米见方的大泡澡池子，大人站进去水能漫到腰际，小孩可以在里面游泳。洗澡的大都先在大池子里泡上一泡，把身上的垢痂泡软泡松了，再开始搓洗。自己给自己搓，爸爸给儿子搓，孙子给爷爷搓，也可以请人搓搓。搓完垢痂后，感觉身上又酸痛又轻松。有的人浑身上下被搓得通红，像刚被开水烫过的大龙虾。
大泡澡池子四周一圈靠墙的地方是一个一个的莲蓬头，总共有二三十个。搓洗完后要在莲蓬头下面冲洗冲洗。每个莲蓬头下面都有人在洗头，在往身上抹肥皂。也总有两三个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洗，这是在排队。
泡也泡好了，冲洗也冲洗干净了，就到外间来穿衣服。外间贴墙立着一大排高两米左右的大铁柜子。柜子被隔成了一个个两尺见方的小柜子。小柜子都有门，可以上锁。你可以自己带锁，也可以向澡堂老板借，只是要交押金，还锁退钱。
大铁柜子前是几张高背铁架木实椅子，大家都站在上面，抖抖缩缩地穿衣服。动作慢一点儿，就觉得冷了。换完衣服，东西收拾好放袋里，走出澡堂子，身上已经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再呼吸到冬天室外冷冽的空气，不像刚才里间那么憋闷，这份舒畅惬意，真是难于为外人道也。
晚上七点多钟，我骑车到了澡堂。澡堂内外人头攒动，正是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时候。我锁好自行车，买了票，进了外间，找了个空柜子，把塑料袋塞了进去。再把脱了的衣服、鞋子也都塞进里面，我就叮哩咣噹走进里间泡澡去了。
那天澡洗得怎么样我已经全都忘了，等洗完澡到外间，找到柜子拉开一看，我傻眼了——跑鞋不见了，刚褪下来的皮带也不见了。皮带还是我两个月前买的，新的！
当天晚上我是松着裤腰，光着脚丫子蹬自行车回家的。那个冬天夜里特别冷，又刮着风，我光脚踩在自行车脚踏子上，憋了一肚了气。到了家放好自行车，我踮着脚尖上楼，小心翼翼地，跟个芭蕾舞演员似的。打开门，妈妈已经在家看电视了。我很生气，站在门口，提着裤子就对她吼：“你看看你，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我的皮带鞋子都被人偷了……”
妈妈盯着我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那样厉害，眼睛里都流了眼泪，还是停不住，笑得腰都弯了下来，“哈哈哈……”我正感觉一肚子气没处撒，看着妈妈笑得喘不过来气的样子，也觉得我现在光着脚，双手提着裤子生气的样子肯定很搞笑，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我们放肆的笑声冲破了外面的寒夜，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春节快到了。 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和妈妈笑得有多开心……
喂！当年偷我皮带和跑鞋的小偷，你还记得这件事吗？你还好吗？祝你幸福！当年你偷我的东西是不是也早就不见了？ 时间才是最厉害的小偷，你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