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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与思的舞蹈——《豳风·东山》

子吟_  · 简书  ·  · 2018-02-07 04:29

世上并没有完美的诗。

但若要用完美两个字来形容一首诗,恐怕只有《东山》当得起。

可是,用时兴的话来说,《东山》并不“火”。《诗经》当中的名篇,有耳熟能详如《关雎》、《蒹葭》者,也有如《桃夭》《黍离》者,即便没听说过也会用到其中的成语。甚至于,和《东山》同出《豳风》的《七月》,都在去年的中国诗词大会上火了一把,“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看过的人想必都记得吧。

这里面其实有着一个文学作品的价值和其流行程度的关系,就不展开来说了。只须知道,但凡读《诗经》读到一个程度,就必然会爱上《东山》。千百年来的读诗解诗者不计其数,唯独在《东山》这首诗上,各个时代不同、性情不同的评论家们得到了统一。

就让我们来看一看这首诗到了说了什么吧。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此为本诗的第一节。《东山》的故事背景是历史上的周公东征,某人在归途当中写就。所以才会说“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慆慆”即长久之意,古时征夫打仗,身不由己,再加上交通不便,多年不归家也是常有之事。“零雨其濛”句,更是给本诗的加上一个基调,“细雨蒙蒙,一片离愁醉眼中”,用细雨来描写离愁,我们应当是司空见惯的,但要注意,《东山》成诗于三千年前,正是“细雨离愁”这个意象的开创之作。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松了口气,要回家了,但心里却不免悲伤。快乐的事物让人快乐,这只是动物的本能,本因使人快乐的事情却让人悲伤,这才是人性。后世宋之问把这种情绪用另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那句诗你一定听过——“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前三句定下了全诗的基调,一个出征多年的将士即将归家,但他思念着,却又悲伤着。复杂的情绪,在“零雨其濛”的环境之下展现。

但《东山》不仅是如此。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脱下了打仗需要的甲胄,也不再需要“行枚”——古时打仗为了避免兵马发出声音,常常会让士兵跟马匹嘴巴里咬着一根棍子。此句承接上句,还是在说战事的结束。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这两句是一个类比,“蠋”是一种软体动物,诗人打仗的时候风餐露宿,感觉自己就跟虫子一样,只能把战车当做一个顶风挡雨的休息之地。这个联想似乎有些牵强,但这份牵强也正是诗的巧妙之处:身处归家的途中,诗人为何会联想到“桑野”当中的虫子?自然是他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家乡,遍地桑野的情景所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此为本诗第二节,写的是诗人想象中的家。

“果臝”是一种藤蔓类植物,“伊威”即土鳖虫,“蟏蛸”是一种蜘蛛的别称。在诗人的想象当中,家里的藤蔓没人修剪,各种虫子遍地爬,连农田附近好好的空地,都成了野鹿跑来跑去的场所——全都是坏事。这其实是人之本性,在思念发生的时候,人常常会想到一些“负面”的东西。比如,我母亲给我打电话,常常问的问题就是“有没有熬夜?”“有没有好好吃饭?”“住的地方有没有好好打扫?”云云。诗人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一别经年,在思念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些。

这景象不可谓不萧条,但在这悲观当中,诗人却反而坚定回家的信念——“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藤蔓爬上了屋脊,剪掉便是,遍地的虫子,赶出便是,被野鹿肆虐的田地,重新打理便是。只要人还在,只要我回去,还有什么不能解决呢?这么想来,自然就不可畏而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此为第三节,诗人的联想当中不再仅仅只有物理上的家,还多了那个思念他的人。

“鹳”是一种喜雨的水鸟,但和“鹳”的喜雨而鸣对比的,是“叹于室”的妻子。实际上,这依旧是诗人的想象,他怎能知道家乡是否下雨?不过是移情罢了。他对于远在家中的妻子自有一番体贴,知道她的不容易——“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同时,他也期待着妻子“洒扫穹窒”,等待着他的归来。这情感相当朴素,虽然出自想象,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个苦苦支撑家庭的女子,正是如他的丈夫想象中的一样,等待着他的归来。

最后诗人才感叹时间之久,“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三年”一般是虚指,诗人到底离家多久,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此为本诗第四节,也是最后一节。

如果诗人继续想象,继续叹息,《东山》也不失为一首描写远归之情的好诗。

可他没有,在零雨其濛当中,他的思绪不仅跨越了空间,还跨越了时间,回到了迎娶妻子的那一天。

“仓庚”即黄莺,那天并没有下雨,黄莺鸟儿欢快地唱着,为了迎娶她,他骑上了黄白色的马,婚礼可不容易,她的母亲给她亲自结缡,家里的人谆谆嘱咐着无数的礼节,当时我和她的感情就很好,现在离别了这么久又重聚,会怎么样呢?

诗人问“如之何”的时候,想必他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嘴角的微笑便是明证吧。

关于《东山》的作者其实颇有争议,有说是周公所做,有说是士大夫所做,也有人说是征夫所做。但我想,即便此诗为征夫所做,那个征夫也必然不是个普通的征夫,这实在是因为本诗在艺术手法上的运用太过娴熟,实在难以相信乡野传唱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平。

前三节的铺垫过程是很明显的。第一节写诗人自身的处境——宿于车下,但同时用了联想的方法,带出和家乡有关的“桑野”;第二节做了一个承接,把想象当中的家乡描绘出来,实际上就已经做了空间上的“跳跃”,从“东山”到家乡;舞台铺好以后,第三节就轮到演员出场了,思念家乡,更思念在家乡的那个她,“妇叹于室”,正是全诗的情感最低落的时候。然后,通过一个巧妙的转折,进行了时间上的“跳跃”,突然写到诗人的婚礼,并从婚礼的角度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份维系人与人之间关联的情感,才是永恒不变的啊。

王士祯说《东山》“写闺阁之致,远归之情,遂为六朝唐人之祖”,我并不这么认为。

《东山》是写爱情或者亲情吗?这两者也许都有,但又似乎都不是诗人想要强调的。

《东山》是写人对和平的向往吗?从诗本身来说,除了风餐露宿,战争残酷的一面似乎完全没有展现,这个解释似乎也很牵强。

但如果说一定要把《东山》的情感用一句话表达出来,我想借用这样一句话: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你为它奉献,值得为它奋斗、牺牲的事物,因为它是唯一永存的东西。”——《飘》

诗人所思念的,正是家乡的那片土地。那里有着关乎他灵魂的一切——妻子、房屋、耕田、桑野,为了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出征在外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作为最古老、最长久的农耕文明,没有任何的国家的人会比中国人对土地抱有更多的感情。

大地孕育了我们,还有其上的一切草木虫鱼。

在其他文明还在传唱他们那些恢弘的史诗、绚烂的神话的时候,华夏的先祖却已经用这样精妙的手法,写出了《东山》这样一封献给土地的情书。

我为此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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