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的人。
他是一位庄子专家。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文化沙龙里,侃侃而谈,听众鸦雀无声,散场后五六个人围着他,不是追星的那种围法,而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轮流提问,边问还边翻书,先生一一作答,十分儒雅,于是我也毕恭毕敬地旁听下去。
将散未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坐在他的身边了。“苏老师”,我叫了他一声。“你好,”苏老师侧耳过来,“你是第一次来吧?”
是的,我是第一次来,正处在人生的低谷。我告诉他,我刚刚考研究生落败,但不愿去任何地方工作,只想继续读书。唯一的路堵死了。我何去何从?
我需要指引,或者疗伤。渊深的老庄之学在苏老师脸上留下了潇洒出尘的气质,看着就让人心中无比宁静。
“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个有志气的人吗?”他凝视着我,悠缓地说。
“是的。”我说。
“那就再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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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又考了一次。
有一回想起这事,我告诉问题少女说,当初是一个研究老庄的学者激励的我。
“现在想起来,”我生气地说,“我看他更像是研究韩非的。”
人各有命。问题少女连大学都没念,就从老家青藏高原投到水深火热的大城市来了。她是在社会大学里深造的,不用考试,想啥时毕业就啥时毕业,而我却两次撞在同一堵墙上。现在她在外企,出国简单得就像上厕所。听我抱怨得多了,她就管我叫“创伤型知识分子”。
“你这种创伤型知识分子,”她说,“打当初就不该让你知道世界上还有大学这么一回事,中学毕业直接保送中专。”
当我也踢踢踏踏地进入社会后,才知道当初的损失有多大。新认识的很多同龄人,不但深造了,而且还是在国外。按照他们的习惯,说上三五茬话,就会蹦出这么一句来:
“我在XXXX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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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炫耀往事的欲望,最容易被酒刺激起来。有一次在一家饭庄,一个包间八九个人,除我之外每个都有过海外留学的谈资。一瓶白兰地打开,某人就忍不住开了口:
“我在波士顿的时候,经常喝一种加了榛果的白兰地。”
那又怎样?加了榛果的白兰地就只有在波士顿能喝?拿到连云港喝就馊了?
我刚开始腹诽,旁边立刻有人问:“你在波士顿哪个大学?”
“波大。”
那人就等着问这句呢,你瞧他那劲头,给自己斟了一满杯。我巴望着酒瓶子里倒出个榛子来,看看他会说啥。
“你在哪里读的?”他反问刚才问话那人。
“我在纽大。”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俩男人琴瑟和鸣,关系立刻就近了,互相的眼神都透出一股“我早就看出你也是留美人士了”的意思。尤其可恶的是还用简称:纽大是哪里?纽西兰?纽芬兰?我看他那风衣上的纽扣倒是蛮大的。
这个头一开,在座的人都活络起来。教堂里一场布道结束时,台下陌生人都会互相问好,我现在遇到的就是这个情况:这一屋子人敢情早就认识,就是瞒着我!把我拉进这个饭局的,是一个在澳洲留过学的哥们,吃饭的时候,他跟另一个从墨尔本回来的哥们交流起袋鼠肉的口感来。他们真是南半球来的人,他们头顶发旋的方向都跟别人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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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美或澳洲留过学的人,都喜欢提自由。“自由世界,嗯”,只要有一个人这么咕哝一声,其他人就会豪迈地点点头,就仿佛他在说一种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土特产一样。
我总是闷头吃喝,尽量不显示存在感,我很担心别人问我“你是哪儿毕业的?”但是,既然好几次落入了那样一个环境,大概其我跟那些人之间,还是有些气质上的接近的。如果我冒充留学生,那会怎样呢?
“我是底大的。”
我想底特律应该可以把他们吓回去。结果引来了更多的问题,自由世界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单纯,他们都说“没去过”,还问我那里怎样。
“我在底特律的时候,”我硬着头皮说,“那里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满大街汽车随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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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装不像。
后来我跟问题少女说,你总跟老板飞来飞去,米兰去了两趟,罗马去了一趟,连那边的贼都认识你了,我最远却只到过香港。咱们什么时候也出去一趟啊?
不管去哪儿我都要好好待一阵——我暗暗地想。这样,回来再跟人聊,也有底气用“我在XXXX的时候……”开头了。
根据问题少女的建议,半年以后,我们去了一趟越南。
在胡志明市,我贪婪地把每一个景点的模样吞到脑子里,像什么金融塔,红教堂,歌剧院,我仔细观察着路牌和站牌上的越南语,我倾听路人之间的黑话。我要深入地把握这座城市的灵魂,让它活到我的身上,就像那些留过美留过澳的人,到哪儿都背负着整个自由世界的氧气瓶一样。
“来过这里就不用去巴黎了,”导游说。我们在歌剧院外参观时,他指着一个白人参观团告诉我们,很多巴黎人都喜欢来这里。
这倒不错,以后看到巴黎留学的人也有的话说了。不过……
“胡志明市大学在哪儿?”我问那个气质庸俗的导游,“我们想去看看。”
“没有人去那儿啊。”导游说。
“我不是人吗?”我生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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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如期而至,这次都是熟人,不用互相介绍。其中有一位游历四方的记者,跟我认识不少年,刚去过斯德哥尔摩,便带来了瑞典皇家学院访问那些渊博多识的老先生的新鲜感受。“他们一辈子都在读书,”她说,“我觉得他们读过多少书,就有多大的岁数。”
一说到书,另一个哥们立马容光焕发。他是在爱尔兰读的文学博士。“我在都柏林的时候,去图书馆看古卷,”他朝我说,“那种灯光,那种气息,橱窗里摊开的古书……我的膝盖都直发软,你懂这种感觉吗?”
我懂。我太懂了。可是你们去过胡志明市吗?
“我在胡志明市的时候……”
都柏林回来的哥们开始吃菜了,没吭声。
“我在胡志明市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奇怪,导游带全团去一个作坊里吃很好吃的椰子糖,这么黄金的记忆,我一时都说不出口。憋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来点什么。
“我在胡志明市的时候,看到好多巴黎人!”
“前殖民地嘛。”
说完,都柏林哥们继续吃。
“我还去过胡大了。”
这回在座的人都不吃了。“什么?”有人问。
“胡志明市大学。”我淡然地说。
“好玩吗?”
为什么你们的大学都是去学习的,去研究的,去膜拜的,我的大学只能去“玩”呢?我是没看到古卷,也没有进过图书馆,但他们对热带地区的学府的这种怠慢,就真的太过分。
“很好玩,太好玩了,”我说,“我有机会一定要申请去那里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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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问题少女跟我出去散心。我们一点点地把记忆都凑了起来:市政厅前面黄肌瘦的警察,椰子糖作坊里面有菜色的女工,人力车上鬼头鬼脑的车夫……问题少女说:“你讲讲这些不行吗?你说胡大,谁在乎那是什么东西。”
唉,那怎么办呢?创伤太深,而且总在痛。
“可怜见的”,问题少女同情地说,“答应我,最近别参加饭局了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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