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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须僧
男,某军校新闻系毕业,曾任空某部指导员、机关干事,转业后曾任职某知名自媒体主笔,有丰富的部队生活经历和写作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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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兵突起(6)对每一缕阳光都充满仇恨

须僧  · 简书  ·  · 2018-04-11 16:23

吴论上了二楼,走进南边第二个房间。房间一共八个人,每张床都是铁质的,上面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制”的字样,七个床位已经铺好,只有最右边那张床的上铺是空的,堆了一堆东西。床上站着个人,拿着手机对着一个墙角。

“欢迎各位老铁来到我的直播间哈!呦,杨哥来啦,你媳妇生的是个小子还是姑娘啊?哦,生了个大胖小子!恭喜杨哥,一首经典歌曲送给你!”一口浓郁的东北腔。

说完唱了起来:“大哥哥大姐姐们呐,你们都是有钱的人啊,要是有多余的零~~钱,给我这流浪的人啊~~~”

唱完接着说:“谢谢杨哥刷的金刚钻!谢谢杨哥!跟各位老铁说下哈,军哥我来部队体验生活来了。这两年我直播间这么火爆,都靠各位老铁捧场。我寻思着钱也赚了些了,得实现一下我打小的从军梦,这两年我估计直播时间会减少,没办法,我得好好报效祖国……诶,诶,我操,又特么没信号了!”

旁边一个齿白唇红、脸上带着笑容的小个子揶揄他,口音是明显的京腔:“赵小军你可以啊,来了三天被班长没收了两个手机,还是时刻惦念着电视机前的广大观众。”

赵小军笑着说:“没办法啊老铁,我跟平台签约到这个月,直播时长不够的话,我前二十天就白播啦!呦,老铁你是新来的吧,就等你一个了。”这最后一句是对着吴论说的。

吴论简短打了个招呼。赵小军接着说:“我不是有意要弄脏你的床啊,宿舍就你这儿还能找着点信号,这鸟不拉屎的破山头子跟原始社会差不多。”

吴论问:“我们在山顶上?”

“对啊,你不知道?来的路上我观察了,这地方除了这个新兵营,拢共不超过十户人家。也不知道他们是咋想的,找了这么个与世隔绝的破地方。”

“与世隔绝才好。”一个浙江口音的人说道,语气淡淡的:“这样才可以专心训练。”

“得了高材生,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没法跟你比。”赵小军似乎对这个人有点不屑,说完就不做声了,从上铺直接跳了下来。

浙江口音的人站了起来,走过来跟吴论握了握手:“我叫张若谷。你这么晚过来很辛苦了,赶紧整理一下床吧。”张若谷有股浓浓的书卷气,而且在这种环境中也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书卷气,吴论对他有些好感。

吴论向屋子里的人简短介绍了下自己,除了名字和籍贯没说别的。赵小军一听他是湖南人,马上说:“老乡啊!我三姑的公爹就是湖南的,我也特别爱吃你们湖南的菜,猪血丸子口味蛇都好吃。”

那个一嘴京片子、皮肤很白的沈原又笑着说道:“来的这三天,你都认了二十多个老乡了,北方的我就忍了,湖南人也是你老乡。你是有老乡综合症吧。”

赵小军白了他一眼,作势要去摔他,沈原左闪右躲,始终没能让赵小军占到自己的便宜。吴论稍稍安心,来之前他有点担心部队的气氛会很沉闷,有这几个活宝问题应该不大了。

这时一声尖利的哨音,一个人喊道:“全体人员门前集合!门前集合!”

哨音刚落,空气中仿佛有把无形的笤帚,把一屋子的人全都连滚带爬地扫了出去。吴论讶异于他们对哨声的反应,也跟着往外跑。篮球场上同时响起了十几个口令,“一二三四”此起彼伏,老兵的口令跟新兵的口令反差鲜明,前者像是穿久了的袜子,贴身、暖和、大小正合适、味儿还大,后者像是煮破的饺子,歇斯底里、夸张变形、还没什么味道。

那个小孩模样的军官站在队列前,下口令:“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也不管面前动作歪七扭八的新兵,径自转身,身体像一把被翻过来的刀,笔直瘦削。他向前跨一大步,抬手敬礼:“指导员同志!新兵三连集合完毕,应到62人,实到62人,请指示!连值班员,一排排长王松。”指导员回礼并说道:“稍息!”

灯光昏暗,指导员走近了吴论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两个字足以形容:圆润。不是胖,而是圆润,全身上下仿佛看不到一个棱角。指导员说:“讲一下!”声音有点像个播音员。

“同志们,从这一刻开始,你们已经是K师的一分子。我们K师是一支有着悠久历史和光荣传统的老部队,是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对越自卫还击战一路走到今天的。你们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你们来自五湖四海,当兵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是为了实现从军梦想,有的有更加现实的考虑,我知道,你们此刻的心情有些兴奋,有些忐忑,甚或是有些恐惧,但我不管你们抱有什么目的,怀着什么心态,来了K师,把这些通通忘了,你们现在只需要想一件事,怎么当好一个兵。下面,我简要介绍一下连队干部和各班班长,以及布置下新兵营主要的工作训练任务和明天的工作安排……”

“队列里不要动!”可能是谁挠了下痒痒,大嗓门又是一声呵斥。从见到他到现在,吴论感觉他每一个字都是用生命喊出来的。他觉得这未免过于严苛,此时正是夏秋之交,山上的蚊子都是吸牛血猪血长大的,没怎么吸过人血,而且这蚊子似乎从来没吃过饱饭,智商也远远不及城里的同类,一口叮上人手就不放,咬的人又疼又痒,他从下车到现在已经被咬了三个大包了。

指导员说:“这才讲了一分钟,就有人受不了了?好,那我多讲几句。大家知道我们师最近一个三等功是怎么来的吗?不是演习比武得了名次,不是见义勇为做好事。刚刚过去的八月份,战区首长来我师讲话做指示时,下面机步四营的一个上等兵被一只马蜂咬了一口,可是首长讲话的一个小时内,他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首长讲完了才昏倒在地。这就是K师的作风,K师的纪律,K师的骨气…………”

营部会议室里,黄晋接过文书泡的热茶,跟四个连的连长交代这批湖南兵的情况:“这一批都来自湖南邵阳。邵阳这个地方可不像长沙,往古了说,曾国藩的湘军多半出在邵阳一带,所以那地方民风彪悍,最近几十年发生过多起恶性案件,不少是上了公安部的内部文件的。我不是有什么地域偏见,而是说你们这些在一线带兵的一定要注意针对战士的特点抓管理抓训练,这批兵看上去愣头愣脑,但我摸了下他们的背景,有几个入伍前是混过社会的,你们得多注意,要教育班长多注意方式方法,切不可过于粗暴,导致发生问题。”

说完了,挨个跟各连长聊,轮到三连连长董振俊时,他劈头盖脸来了一句:“你们连有个兵蛮头疼。”

董连长忙问是谁。黄晋说:“好像是叫吴论。我第一眼觉得不行,性格散漫,素质太低,是当地人武部领导硬要塞给我的,估计是他家人疏通了关系。你一定要对他重点注意,严格训练,不能让他坏在根子上。”

董连长忙说是。黄晋又跟他聊了聊其他几个,几乎是一句带过,又东拉西扯,问了问他的生活情况,需不需要介绍对象解决个人问题之类的,然后又突然补了句:“我考考你,吴论这种兵,你准备怎么带?”

董连长觉得挺奇怪,一个新兵,就算黄副团长不喜欢,也不至于如此反复提起,难道他是在说反话?暗示自己多照顾照顾他?但领导肚里的意思自己不能瞎猜,否则容易坏事,只能实话实说:“副团,我觉得这种从清华退学的,又是常年宅在家里打游戏的人,就应该让他多吃苦。”

黄晋说:“嗯,但肉体上的痛苦还不够。”

董连长忙说:“是,精神上也得让他吃苦,不能让他感觉自己只是在熬日子。如果他只是被动应付,必要的时候得让他多受点委屈。”

黄晋说:“把‘必要’两个字去掉,再好好琢磨琢磨。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董连长回到篮球场的时候,指导员还没说完,他已经说了三十多分钟,说完了任务和训练,又开始讲起K师在历次战役中的表现,内容精确到缴获多少武器装备,歼敌人数,哪个战士临阵脱逃遭到枪决,哪个战士出了作风问题被连长一枪打穿了太阳穴。说完师史,又开始分析当前国际形势,机械化步兵师在高技术局部战争中的战略地位和作用……吴论感觉自己腿已经麻了,想抻一抻,但又想到自己动了之后指导员和大嗓门肯定会发现,所以一直忍着。用余光瞄了瞄身边的人,能感觉到他们跟自己一样难受,那个沈原甚至两腿已经开始打颤,赵小军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偷偷活动,满脸都是不耐烦,只有张若谷一动不动,而且这种一动不动不像是在死撑,而像他跟人说话时的语气,淡淡的,快要融在这昏黄的灯光里,仿佛刚才有个替身一直替他站着。

指导员是真能说,也真能站。几滴汗珠一直挂在他额头上,被灯光照射得晶莹剔透,以慢的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向下爬着,他一直没用手抹掉,这是他身为主官,要向战士显示的公平。但他没有想到,如果新兵里有人有强迫症,一直盯着那几滴汗,此时应该是百爪挠心生不如死。吴论后来知道,这是部队练人的常用招数,像指导员这种能说的,可以跟你天南海北扯上一两个小时,不能说的,可以把一个意思掰开了揉碎了,翻来覆去说上十几遍,没别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熬成一锅汤,还让你无话可说。

指导员看连长过来了,嘴上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吴论想,这是在展示水平呢,还是在较劲呢。过了十分钟,他才终于说完,喊了一声:“连长,你要不要说两句?”

所有人的脑袋都不敢动,但心里都已经掐住了连长的喉咙:千万别说了!

连长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除了吴论,他注意到,连长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王松又整了一下队列,交代了几句一定要把指导员的要求贯彻到位,就下口令解散了队伍。这时张永新,也就是吴论的班长,音量永远刺人的大嗓门喊道:“四班的留一下!”

吴论等人只能继续留在原地。等其他人都散了,张永新才开口说话,声音却低了很多:

“指导员文化高,咱没他那个水平,我这边就几句大白话,听进去了,日子兴许能好过点。第一,别跟我耍滑头,让你做的你就做,没让你做的就别他妈动歪心思;第二,现在回去把行李箱给我全部打开,我让你留的留,不让你留的全放到库房去,别让我从你身上摸到一分钱,你赵小军身上要是还有手机,回到房间一分钟内交给我,超过一分钟,就算是我自己搜出来的,后果你自己知道;第三,别跟我嬉皮笑脸的,别跟我套近乎,谁对我笑,我就让你哭,我这人很简单,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对每一缕阳光都充满仇恨。现在赶紧回房间收拾东西,谁动作慢,就是跟我过不去,解散!”

回到房间后,赵小军很快从鞋底掏出了手机交了上去。后来新兵下连,他练成了一招前无古人的绝技,无论什么时间场合,只要有人查手机,哪怕他前一秒还握在手上,下一秒立刻无影无踪,搜身都搜不到。这戏法直到他快离开K师才被揭穿,原来他在衣服里偷偷安了根滑溜溜的管子,从袖子直通到鞋底,只要一抖落,一秒钟之内手机就会稳稳地插到脚后跟上。

吴论也把零食、杂志、XBOX、GAMEBOY、手机、IPAD、apple watch全都交给了张永新,每交出一样,张永新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好不容易把一切收拾到位,上床之后,他久久未眠,心里琢磨着,这人经历了什么,才能对每一缕阳光都充满仇恨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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