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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沙漠音乐节的死与生

他者others  · 豆瓣  ·  · 2020-02-11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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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图阿雷格人(Tuareg)的音乐盛会或许消失了就再也无法重现。


文 | Joshua Hammer,翻译 | 吴娟娟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2000年时,伊亚德•阿格•加利还不是圣战分子的头目,他完全是另一个人。

那年1月,加利邀请图阿雷格乐队塔里温(Tinariwen)的主唱Ibrahim Ag Alhabib以及另一些图阿雷格音乐家,来到马里基达尔北部沙漠,参加图阿雷格民俗节日并表演。

两千名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山地与沙丘之间的红沙谷里,作为期三天的狂欢——赛骆驼、听本地传统音乐,其中大部分活动内容还都被国家电视台拍了下来。

图阿雷格音乐制作人Manny Ansar 参与了这次游牧狂欢,他后来回忆,当年几乎没有外国游客,但对他来说,这次节日为后来长达三天的音乐演奏会,即他称为“沙漠狂欢节”(Festival au Désert)的活动带来了灵感。

2001年,安萨尔和几名图阿雷格策划人发起和组织了狂欢节,在基达尔北部沙漠里进行现场演奏和骆驼赛;加利则为该节日提供安全保障。

沙漠狂欢节的夜晚

两年后,安萨尔得以全面掌管节日的各项事宜,并把地址改到埃萨卡纳,那里靠近廷巴克图,在它以西四十英里风光秀丽,白色沙丘延绵起伏,有着悠久的历史,也是安萨尔的部落成员们集会的地方。

因着他精湛的营销策略,再加上西方著名音乐家纷纷到访,这里开始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访客,可以说自创办以来,该音乐节就享誉国际,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非洲希望的象征。齐柏林乐队的创始人之一及主唱Robert Plant曾于2003年和塔里温乐队一起登台,之后又和被誉为沙漠蓝调之父的阿里•法尔卡•杜尔(Ali Farka Toure)合作了“营火即兴演唱”,在西方媒体中轰动一时。3年后,杜尔因癌症病逝。Plant告诉《滚石》杂志:“这是一段启发之旅,是我人生中最具启示性、让我学会谦虚的一次经历。”

Robert Plant当年发行了唱片《66到廷巴克图》,收录了从1966年出道一直到廷巴克图旅行创作的35首歌曲,以此回顾自己的音乐生涯。正是廷巴克图之旅启发了这张专辑

接下来几年,来自法国巴斯克地区的吉他手兼主唱Manu Chao,以及英国流行乐团Blur的主唱Damon Albarn相继登台演出。其他来访的名人还包括:埃塞俄比亚名模Liya Kebede前来为《Vogue》杂志拍大片;2006年,摩洛哥公主来这里为骆驼比赛的胜利者颁奖。“放下刀枪剑戟,拿起吉他,民主事业蓬勃发展,音乐凝聚起国家团结。”MTV创办人Tom Freston在《名利场》杂志里这样说道。2007年,他和Jimmy Buffett以及小岛唱片(Island Records)的创始人Chris Blackwell一起到访埃萨卡纳。

“音乐节带来了无限活力,将外国游客吸引到马里北部。撒哈拉巫术、世界音乐,以及来自不同文化及背景的人,让为期三天的音乐节令人无法抗拒。世界各地也只有这里,可以让西非的行吟诗人——同时也是歌唱家和说故事的人,以及图阿雷格蓝调歌手,能和Robert Plant共享一份酬劳。”2008年,美国记者James Truman在一篇介绍马里音乐节的长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然而,当时的媒体似乎都沉浸于“非洲伍德斯托克”的浪漫想象中,对与日俱增的危险征兆没有在意。图阿雷格部落的调解人曾警告过安萨尔,马格里布“基地”组织对这个音乐节深恶痛绝,认为必须除掉。这些调解人通过图阿雷格族长告诉安萨尔,迫使他提高活动时的安全部署,并时刻注意自身安全。

骑着骆驼赶来音乐节的图阿雷格人

《名利场》那篇文章里只有一句警告:“Manny Ansar 称赞我们很有勇气,尽管美国国务院警告美国公民不要去参加音乐节,但我们还是来了。”文章这样写道。但那时,基本上没人注意到危险,“不消说,我们对此一无所知。”针对在“无法无天的地区”发生的“匪患、分裂对立以及劫车事件”等报道,Freston的态度显然也是轻描淡写。他开玩笑说,这些听起来就像是在洛杉矶。

就在2008年底,加利突然宣布他要离开马里,他向他的朋友、对手甚至西方外交官透露,他受够了政治和图阿雷格人的叛乱,决定接受马里驻沙特阿拉伯第二大城市吉达领事馆的一个外交小职位,而吉达则被称作极端主义这一“毒瘤的温床”,也正是这份工作把他最终推向极端化。

2010年,马格里布“基地”组织在撒哈拉沙漠中进行的绑架事件频繁发生,Ansar不得已将原定于沙漠中举办的音乐节搬到廷巴克图。他相信,在廷巴克图城里,马里的军队会更好地提供安全保障。然而,2011年有四名西方游客在廷巴克图遭到绑架和杀害,暴露了马里军队在安保措施方面的严重不足。

塔里温乐队

但无论如何,音乐巨星再次涌入廷巴克图。塔里温乐队已经在十年内第六度担任特别嘉宾。这支图阿雷格人组成的沙漠蓝调乐队已经在国际上享有盛名,并获得多位西方极具影响力的乐评人的青睐。其他前来支持的明星还有"Vieux"Farka Touré,他是阿里•法尔卡•杜尔的儿子,还有Oumou Sangare,被Freston誉为“马里最受欢迎的女歌手,最伟大的女权倡议者——一个名副其实的女神”。

当时Ansar还在洽谈另一位世界知名乐手,U2乐团的主唱波诺,他也是一名四处奔走的人权活动家,正考虑第二年和哥伦比亚大学的Jeffrey Sachs教授一起,在塞古附近参观完“千禧村反贫穷”项目后,赶往廷巴克图,并在此停留二十四小时。跟众多西方摇滚巨星一样,波诺也开始迷上了马里的音乐,特别是塔里温乐队的沙漠蓝调。

当时的马里总统杜尔对扭转马里旅游业还抱有希望,因此他答应Ansar会派来坦克和数百人的军队,甚至包括他的总统卫队来确保音乐节的安全。总统做出承诺:“到时,马里军队的参谋部都会调来廷巴克图,包括国防部长以及所有高级将领。”他要求Ansar不要取消计划,“到时候廷巴克图的安全防卫会比首都巴马科都好很多”。

和平、繁荣时期的廷巴克图

2012年1月12日星期四,马格里布“基地”组织在网上威胁杀害他们前一年11月在洪博里绑架的两名法国地质学家,并将在隔天处死在廷巴克图绑架的另外三名欧洲游客。还宣称准备发起针对马里的“军事行动”,并警告人质所属的法国、英国、荷兰和瑞典不得干预,否则立即处死人质。

周五晚8点,波诺的私人专机降落廷巴克图机场。Ansar对波诺的来访既兴奋又害怕。这位音乐家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在场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好友,包括牛仔裤品牌迪赛的创始人和总裁Renzo Rosso。休息室里播放着音乐录影带,气氛轻松愉快。波诺穿着一身黑,太阳眼镜的蓝色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问Ansar是否觉得廷巴克图足够安全。Ansar想到廷巴克图的脏乱、贫穷、暴力,又看到这眼前的特权、财富和名气,结结巴巴地对波诺说,他相信够安全。

波诺(左一)在沙漠音乐节

杜尔总统在演唱会场地周边部署了装甲车和军队。现场气温大概只有10℃,穿着夹克和马甲的三千名观众聚集在一起,包括两百名外国游客、来自马里各地的男女老少、穿着传统服饰的图阿雷格人,以及来自巴马科和莫普提的工作人员,他们和世界各地的专业人士一样穿着西式服装。波诺在专人陪伴下到贵宾室欣赏晚上的表演,这位巨星和他的随员在大批军人守卫下,住在廷巴克图桑科雷区一家名叫La Maison的法资别墅宾馆。第二天,波诺独自散步,越过军队的防线走进了沙丘。这让Ansar非常焦虑。

14日周六,也就是音乐节最后一天晚上,波诺将登台和塔里温乐队一起表演。“演出进行到一小时左右,射灯打向观众,现场沸腾了。波诺,U2乐团主唱、当晚嘉宾到达了现场。”《青年非洲》的一篇报道里这样写道,“这位爱尔兰巨星穿着一身黑,先转向左边的观众,又转向右边的观众,随即举起手喊道:‘在这里,我们都是兄弟!’一些年轻女歌迷一听到他的喊声,马上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争着要爬上舞台,但没有成功。波诺的保镖就像军队一样保护着他。”

波诺演出现场

波诺和图阿雷格乐队即兴演出,试着用法语唱了几句,跟塔里温乐队的歌手和吉他手共舞。“音乐远比战争强大。”波诺这样表示,随后他就登上私人飞机飞回了巴马科。

四天后,已经变身为圣战者的加利,率领一支装备重型武器的武装分子,一路往北展开了血腥行动。他可以说完全颠覆了自己前半生的名声,对马里北部的音乐家们宣战了。

1月18日破晓时分,加利和他的手下攻击了偏远的阿盖洛克军营,政府军弹尽援绝后,他们展开了一场大屠杀。几天后又包围了一座由美军修建的军事基地,即使有美军帮助,该基地还是在被围攻六周后投降。

这两个屈辱事件让马里士兵极其愤膺,他们在3月21日发动暴乱,朝总统府邸行军,杜尔和妻子不得不开始逃亡之路。

暴乱终结了杜尔无能的政权,而圣战者们还呈破竹之势。3月26日,加利攻占了基达尔,四天后拿下位于廷巴克图下游两百英里的加奥,并在距廷巴克图42英里处扎营。4月2日,廷巴克图被占领。五月,波诺年初下榻的酒店已经成为“圣训法庭”,成了廷巴克图最令人害怕的地方。

被恐怖分子摧毁的廷巴克图建筑

之后几个月,圣战分子到处为非作歹,2012年8月,“伊斯兰卫士”的发言人称:“我们不要撒旦的音乐。”他们捣毁了乐器和音响设备,将那些本来就很简陋的录音室也烧成灰烬。在尼日尔河上游距廷巴克图大概四十英里的小镇尼亚丰凯,这里也是已故沙漠蓝调音乐大师马里•法尔卡•杜尔的家乡,圣战分子威胁杜尔的学生们,一旦发现他们弹吉他,就剁掉他们的手指。

Ahmed Ag Kaedy是一位图阿雷格的骆驼牧人,也是Amanar乐队的吉他手。这支乐队从塔里温乐队身上获得灵感。2012年8月,Kaedy发现有人闯入他的房子,毁了他的乐器。他回忆,极端分子“看到了我的乐谱和乐器,便倒上汽油,将它们一把火烧了。他们跟我姐姐说:‘告诉Ahmed,如果再让我们逮到他在基达尔弹吉他,我们一定回来砍掉他的手指头。’”。

2012年的现场依然能让人忘记恐怖已经逼近

2012年秋季,马里北部的情势越发紧张。12月下旬,加利以及八百多名圣战分子聚集在之前举办过沙漠音乐节的埃萨卡纳召开了战前会议。Ansar并不奇怪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点。正是在撒哈拉的这个角落,音乐巨星曾登台表演,西方乐迷们和图阿雷格人一起彻夜狂欢;他们在向所有曾梦想在廷巴克图建立一个世俗自由社会的人传达这样的信息:这里将不再是犯罪的温床,不再是放荡的场所,不再欢迎外国嬉皮士。这里从此将是圣战士的根据地。

音乐狂欢节的官方网站上也从此写着:in Exile(在流放中)。

2013年1月28日法国军队解放了廷巴克图。2014年2月,我驱车从巴马科一路向北,路上到处是车辙,一半是柏油马路,一半是泥泞的土路。我大概开了五个小时,只为一窥马里复兴的迹象:尼日尔河上的庆典——一场为期四天的音乐会将在南部小镇塞古的一艘驳船上举行。

这座南方小城从未受到武装分子控制。由于北部发生了火箭攻击、伏击、自杀性爆炸和绑架事件,历史更为悠久、名气更大的廷巴克图沙漠音乐节已经取消两年了。Ansar被请到尼日尔河畔的舞台上,他带着一个多数成员是图阿雷格流亡者的音乐团体来到这里,以庆祝战后的“文化多元和国家统一”,这也是音乐会的主题。

黄昏时分,Ansar和我在等待音乐会开始时沿着河岸散步。1893年12月,正是在这段河岸,法军指挥官Etienne Bonnier带领法军和塞内加尔步兵登上炮艇,开往廷巴克图。法军后来埋伏并杀死了发动大屠杀的恩古纳,即安萨尔的曾曾祖父,结束了图阿雷格人在廷巴克图周围的叛乱。

庆祝和平、文化多元的尼日尔河音乐节

我们若有所思地站在整齐的农田边缘,一名渔夫站在他的独木舟上,在暮光之中撑着船篙,渡过平静的尼日尔河。数千年来,这条河滋养了马里殖民前不断交迭的帝国,延续着这里的生活。但它也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一片歌舞升平的河岸,曾多次发生撕裂这个国家的暴力事件。

当我们返回音乐会现场时,表演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联合国维和部队人员,身穿迷彩服、头戴红色贝雷帽的马里将军,西方游客和当地居民坐满了座位,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我在舞台附近的贵宾室中坐下,而Ansar则在过道上招呼各国的大使和来自欧洲及美国的音乐人士,他在法语、英语和图阿雷格语之间流畅自然地转换。然后,灯光亮了起来,人称“北方夜莺”的Khaira Arby闪亮登场,她是图阿雷格人和桑海人(Songhai)的混血。

只见她穿着一袭绿色长袍,镶嵌着闪闪发光的亮片,头戴金币装饰的皇冠,银色的手镯在手臂上叮当作响。她舞动身躯,前后摇摆,庄重地起舞,歌声撩人。2012年夏天,“基地”武装分子曾砸烂她的吉他和录音棚,并威胁说如果再让他们逮到,就要割断她的喉咙。她被吓得从廷巴克图跑到了巴马科。此时她向观众伸出双臂,任凭情感沦陷。“我为那些从来没有拿起武器反对自己国家的图阿雷格人歌唱。”她说。人群中掌声雷动。在这个被战争和占领撕裂的国家,这是一种和解的姿态,是对和平团结的呼吁和祈求。

受塔里温乐队启发而组建的Amanar乐队

晚上10点,同样受到威胁、乐器被烧毁的来自基达尔的图阿雷格吉他手Ahmed Ag Kaedy也登上舞台,嘹亮的吉他声和催眠般的哀号就像一种反抗。他穿着长袍,头裹图阿雷格特色长巾,和他的Amanar乐队成员用图阿雷格语歌唱着美丽沙漠、辽阔天空和高耸的沙丘,也歌唱同伴相聚的欢乐、失去和流亡的痛苦,一唱一和的歌声和悠长的吉他声萦绕在舞台上,将孤独、忧郁和向往的情感推向高潮。凌晨1点,一百名兴高采烈的观众爬上舞台,聚集在Kaedy周围,他的吉他独奏划破了长空。

穿着蓝色长袍、戴着白色时髦围巾的Ansar和在场的音乐家们纷纷起舞、拥抱。在塞古这个舞台上,流亡者们聚集在一起,象征着他们战胜了马格里布“基地”组织——这群宣誓要在他们自封的哈里发政权里消灭一切艺术、欢乐和所有自然事物的暴徒。

然而这个场面也是苦乐参半。我回想起2008年访问沙漠音乐节,当时正是音乐节的人气巅峰,八千余名听众来到埃萨卡纳,其中四分之一是西方人。穿着冲锋衣的游客们把40英里以外的廷巴克图沙土飞扬的街道也塞满了,他们翘首以盼,沉浸在冒险氛围中。在绿洲上,白色的帆布帐篷和传统的游牧民居像是被拼接在一起,肆虐的狂风在白色沙丘上留下痕迹,简陋的羊舍散落在这片白色上。当时的景象是那么宏伟壮观,令人难忘。

音乐节顶峰时期的现场

那天酷热难耐,我跟一群澳大利亚年轻人用餐——我们一起在非洲长途跋涉了几个月。午夜之前,我在帐篷里睡着了。两小时后在睡梦中被一阵音乐声吵醒。我爬上五十英尺高的沙丘,眺望着灯火辉煌的舞台,躺在凉爽的沙地上,望着满天繁星,听着塔里温乐队主唱——易卜拉欣•阿格•哈比卜催眠似的歌声和吉他声,让它们荡涤我的身心。

六年以后看着尼日尔河上的盛会,我不知道沙漠音乐节是否会再次在埃萨卡纳的沙丘上重燃灯火。


没有人知道。

2015年,人们一度甚至认为狂欢能重回沙漠,官方网站给出了具体日期:2015年1月8-10号。但最终他们还是划去了这个日子,在日期底下写上:still in Exile(仍在流放中)。自此,Ansar和音乐节主办方决定,在音乐家能够安全回到沙漠中的家园以前,沙漠音乐节正式更名为流放音乐节。

2018年8月,Khaira Arby在巴马科去世,享年58岁。 2019年1月,流放音乐节以大篷车的方式到处游走,图阿雷格人歌唱着爱、和平、多元、希望和乡愁。

流放音乐节在柏林

2月,Ahmed Ag Kaedy在波特兰录制了新唱片Akaline Kidal,“表达人类共有的孤独,当你听到这些音乐时,你听到的是一段悲伤的人生故事。”他说。 今年,还没有人知道流放音乐节的消息。 沙漠里图阿雷格人的音乐盛会或许消失了就再也无法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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