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多少年了，张洗非还记得围着北京紫禁城的那条护城河。河边的红墙之下，清幽的路面上，曾经留下了她与蔡先生双双踏过的足迹。碧绿的河面上，曾经留着他们手挽着手一起抛下石子激起的圈圈涟漪。那脚印、那涟漪，在心头真是层层又叠叠。
在年轻时候的一个寒冬腊月，她也曾经孤身一人离开那条路，滑下河堤，站到过那条结了冰的河面上，寻觅到一个捕鱼用的冰窟窿，想从那里一脚踩下去，把身子交付冰冷的河水，了断今生，企盼着与一个男人的魂魄生死相依。
如果能转世投胎，她一定得跟阎王爷求求情，判她下辈子与这个男人再做上——哪怕是一天的夫妻。
但阎王爷不收她，老天爷也不想让她就这么离开混沌阳世。人生，万物，看来天地皆有玄机。
她还清楚记得，那时她正要挪动脚步，额头上忽然感到一丝凉意，抬头向天上望去，原来是下雪了。
片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嘴唇上、鼻尖上、睫毛上，甚至眼睛里，在灰蒙的天空深处，有一张面孔似乎在朝他微笑，接着，有一个声音从她耳边轻轻响起：
凤仙，我的爱！
凤仙，我的爱！
张洗非至今还能清晰记起那一天的幻境。她声嘶力竭的向着天空呼喊着：‘’蔡郎，你带我走吧！别留下我一个人受苦！”
眼泪一道道落下，融化了脚下的冰雪。
‘’凤仙，我的爱！就算我不在，你也要爱惜自己！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坚强的生活下去！‘’
天上的人不停地说着，那些是他写给她书信里的话。
张洗非能够想得到，蔡锷写给她那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已经病势垂危，知无相见之日了，才说出那些意味深长、刻骨铭心的话。
在蔡锷悲痛的心里，已经预感到，小凤仙很可能会想不开寻了短见。张洗非心里一直想，即使时光倒流，二人见面，他也一定会劝自己活下去。
那一天，小凤仙经受了巨大的悲痛，只有追随蔡郎而去，才是唯一的解脱。
然而，她思虑再三，又不想让九泉之下的爱人对她的深切嘱托旦夕间泯灭成空，才终于没有选择跳下冰河。
如果跳下去，也就没有了今天的张洗非。
她还是选择听了蔡锷的话。
后来她也听老人讲过，说一个自我了断了的人的魂魄，阎王爷一般是不收的，大抵只能漫无目地的四处游荡，是孤魂野鬼。成为了孤魂野鬼，是永永远远也没可能和自己死去的亲人故知相见的。
张洗非听到这里非常后怕，还好她听了蔡锷的话活下来，她耐下心一天天活着、等待着，等待着与蔡郎在地下相见的那一天。
早早晚晚的，那总是一种盼望，一种念想。
张洗非还记得，在得到蔡锷死讯的一月之后，蔡锷的灵柩运归国内，在上海稍作停留，设置灵堂，供当地各界人士往来祭奠， 她也专程到了上海，远远望着那桢遗照，瘦削而英武的面庞，是如此的熟悉亲切，却又如此的遥不可及。
遗像下伫立着那只冰冷漆黑的棺椁，想着心爱的人竟然会一动不动躺在里面，周围是无尽的漆黑、冰冷和孤寂。哀伤和绝望再一次卷土重来，让她难以承受。
她无法排解那种无限幻灭的心境，感到天塌下来一样彷徨无措。
待一路游魂般回到了北京，踯躅走到陕西巷，矗立在云吉班门口，却不想回到从前。转回头去，她又穿街过巷走到前门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天津的二等车票，想去到那所与蔡锷分手的旅店里，寻觅昨日的点点滴滴，寄托幽怨的哀思。
等到火车开动了，她透过车窗，看到天空大地又迎来了一场雪，那雪遮天蔽日的下，向车尾狂乱飘飞，她竭力放眼追寻，盼望能再一次在纷飞的雪花里望到那张脸，可是终究没有。
她骤然感到心绪纷乱不安，神志有些许恍惚，闭上眼睛，是一片雪白，接着一片血红，茫茫然雪花一样的白，殷殷般枫叶一样的红……
后来，她便留在了天津。在天津一个大杂院里租了一间陋屋，靠替别人做手工度日，开始了独自一人的隐居生活。
直奉战争后，她离开天津去了东北，并辗转来到了沈阳。直到民国消失，新中国成立。此中漫长时日，又从何记叙？
三十多个年头的艰辛倍至，难以用语言表白，三十多个年头的尘埃，是否也将历史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