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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沐沐周  · 简书  ·  · 2018-01-04 20:15

元旦放假,开车回乡下看老娘。一家三口,两条托付给谁都不放心的狗,十几个大小包裹,把车子挤得如同早高峰时的公交车。

出了城,视野渐渐开阔,成排的杨树,叶子几乎落光,枝丫直指天空,越是高处的分杈,越是细瘦,凌空虚蹈,在道路尽头,渐渐洇成一片灰蒙蒙的云。

绿叶繁花固然可喜,枯藤老树未必可羞。暖阳、薄雾、树影,温润安详,“老树积烟成冻云”,分明是元代画家王冕笔下的意境。

手机响了,是爸的大嗓门:“几点能到家?”我扯开了嗓子喊:“快了!还有半个小时!”老头呵呵笑了:“菜都洗了切了,马上炒!”

大铁门虚掩着,过道低矮,左边靠墙,整整齐齐码着半人高的劈柴,上面摞着脱光了玉米粒的玉米芯,那可是引火的好材料。墙脚堆着锄头、铁锨、竹筐、扫帚、竹耙子……看来,老两口平时没闲着。

右墙顶天立地杵着个大柜子,暗红色,油漆斑驳。使劲拽开歪歪扭扭的柜门,木架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捏一捏,淅沥索罗,原来是青菜、白菜、萝卜……的种子。

我认得这个柜子,它的年龄比我都大,它曾经是老娘的心爱之物,立在铺着粗蓝布床单的大床边,装着全家最好的几件衣裳,和儿子儿媳回家过夜时才舍得铺的花床单。

去年老屋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新楼,买了全套新家具,这些淘汰下来的旧家什,老娘一个都不舍得丢。

谁说大衣柜就不能装蔬菜种子呢?同理,四脚伶仃、咯吱乱响、和大衣柜同样古老、切菜用的小案桌,铺一层红格子塑料布,难道不可以从厨房,挪到卫生间马桶旁边,摆放洗发水和香皂吗?

院子敞亮,左边拉着塑料网,几只肥肥的芦花鸡昂首阔步,时不时挠一把砖缝,各色羽毛在阳光下隐隐闪着光泽。

右边,平铺着一大片白色塑料薄膜,透出一团团深绿,四角用竹竿和碎砖压得严严实实。

女儿和狗忙着逗鸡玩。城里长大的娃儿,看见全身毛发的活物就两眼放光,一时间,咕咕咕,扑棱棱,鸡飞狗跳。老两口居然没动静,看来,聋得比去年更甚了。

大吼一声:“娘!”老娘这才慌慌张张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手拎着滴水的葱,一手在围裙上来回抹着:“哎呀!回来了!都回来了!好!好!好!”

她喊着女儿和小狗的名字,摸摸这个,拍拍那个:“看看,长高了哟,吃胖了哟!”

爸坐在小马扎上没动,往灶膛里递了一把柴火,把脸转过来对着我们笑,满嘴稀稀拉拉的豁牙。他说:“回来了!都回来了!好!好!好!”

天冷,菜在蒸笼里保着温,大家一起端到客厅,盘子热热的,沉沉的,压着冰凉的手指。

包子个头极大,不很白,小麦的香味却浓郁而纯正。一碗肉,浓油赤酱,炖得烂烂,没有一丝肥的,却不柴,入口绵软而筋道。这是后院堂叔,知道我们回来了,特意去捉的野兔子。

“不咸吧?”老娘有些紧张。

“不咸,正好。”

老娘还有些狐疑,眯着老花眼端详了一会,见我和女儿大口大口吃得欢畅,才吁了口气。

“以前口重,现在慢慢改掉。你们俩口轻,是好习惯。”爸郑重地点评。

“是是是,医生说盐吃多了血压高。来,你牙不好,吃点豆腐。”娘站起来舀了几勺,放进爸面前的小碗。

吃完了饭,大姐骑着自行车从邻村家里赶来了。老娘养了四个孩子,有三个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安家落户,只有大姐,忠诚的大姐,一辈子没有走出灶台、麦地和菜园子的大姐,留在老人身边照应。有她在,弟弟妹妹们放心。

东院的嫂子,西院的婶婶,隔着墙打招呼问好,知道我们吃好饭了,推门进来闲话家常。谁谁的侄子打工摔断了腿,老板包了医药费,可惜再干不动重活,愁得天天哭。谁谁的老娘中风偏瘫,儿子媳妇伺候得不耐烦。谁谁的三舅胃癌晚期,医生摇头不收,只好回家等,估计过不了这个年……

爸再一次郑重总结:“啥是福?别管钱挣多挣少,一家老的小的,都没毛病,就是福。”老娘说:“那是!年年体检,我们俩都好着呢!”

忧来无方,人莫知之。

我突然想到《红楼梦》紫鹃的话:“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

初春的寒冷、初秋的炎热、老人的康健,这三种,终究不是长久之物。

所以,才会有谚语:“早把甘脂勤奉养,夕阳光景不多时”。儿女应早早地把好吃的东西拿来奉养父母,父母已如夕阳西下,在人世间的日子不多了。

想起我奶奶去世之前的几年,喜欢晒老衣。按照吾乡民俗,儿媳妇亲手为公婆置办老衣,是喜事,无须避讳。奶奶摩挲着那双黑绒面绣红花的新鞋,笑眯眯地说:“穿着这样一身新,去见阎王爷,多体面。”

她语气安详,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出门去亲戚家做一次客。

正一个人默默难受,女儿打趣:“爷爷奶奶加油,活到一百岁,我给你们买个最大的寿桃蛋糕!”

两人一起认真地点头:“那是要加油才行!”

老娘找补了一句:“就算活不到一百岁,也够好了,儿孙们都有出息,孝顺,吃的穿的用的,啥都给我们置办齐全。我们高兴得很。”

下午还有别的事必须赶回城里,老娘坚持一定要吃了饺子再走。

“还吃?午饭撑着了,晚饭已经和人家约好了,哪里吃得下!”

老娘黯然神伤。爸叹口气。

大姐打圆场:“稍微尝一点呗?一年难得吃几回老娘亲手包的饺子。”“就是!我包的饺子可好吃了,你们赶路辛苦,歇着别动,我们仨很快的!”

洗菜,和面,剁馅,擀皮,“我们仨”分工井然,合作有序,整个过程顺畅高效,如行云流水。

我懒洋洋躺在老娘床上,舒服得像个小猪,直哼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不扶,一年难得有机会,像今天这样撒撒娇。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家人都在忙,只有最小的那个,啥活不干,只顾自己剥莲蓬吃莲子。

恍惚觉得自己脱去了成年人驳杂的硬壳,回到了柔软的纯净的童年。只要老人在,就有机会当个幸福的无赖小孩,哪怕只有短短的半天,哪怕自己已经尘满面,鬓如霜。

很快三盘饺子盛了出来,为了赶时间,搬了小马扎,蹴在锅台边开吃。灶膛炉火暗红,烤着膝盖,大锅敞着口,白色的热气一股股蒸腾。真暖和。真好吃。真吃不下多少。

塑料薄膜掀开来,大姐开始剜菜,菠菜叶子肥厚,蒜苗粗壮,香菜个头快赶上小芹菜了。带着湿润的泥土,装进透气的尼龙口袋,保证三天之内都新鲜着呢。

爸开始捉最肥的那只鸡,绳子松松地扎住鸡脚,放进纸箱,胶带纸封口,再用剪刀在纸箱上戳了几个洞,保证鸡逃不出来,又不被闷坏。

老娘挑了一个最大最重、颜色最深、浑身披挂白霜的南瓜,这个样子的,保证甜。

后备箱很快重新塞满了。

车子已经发动,老娘惊呼一声:“等会,还有菜干呢!”

“不要了,装不下了,再耽误来不及了。”

老娘立刻竖起眉毛,瞪大眼睛,抿紧嘴角。

“要要要!”我跳下车,跟着老娘往院子里跑。

扁豆最肥嫩的时候,摘下来,开水里打个滚,漏勺捞出,摊开,趁着好太阳,晒干,收进塑料袋,能吃半年。这可是老娘拿手的。

一大袋扁豆干递到我手上,淡绿色,隐隐一股清香。我由衷地赞美:“好东西啊!买都买不到,又嫩又干净,吃的时候泡开,放点肉炖,好吃又方便。”

“那是!”老娘挺直了腰,把一缕白发撩到耳朵后面,夕阳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两眼亮晶晶的。

女儿读幼儿园第一学期,脑门上贴了个小红花,手捧着“好孩子”奖状回家,也是这样笑着,在夕阳下,脸蛋红扑扑,两眼亮晶晶,浑身发着光。

“这就走了?才半天?”大嫂闻声,赶出来相送。

“上班的人,忙,不自由,哪像我们。”娘横了她一眼。

“在哪都是过日子,大家都挺好的,互相都放心,就行了。”爸第三次郑重总结。

虽是元旦假期,村庄仍然安静。许多新造的楼房,主人远在千里万里之外打工,门窗紧闭。间杂着低矮的砖瓦房,屋顶蒿草丛生,墙柱乌黑斑驳。进进出出,只有老人和儿童。

村庄的一部分在衰败,另一部分在新生。

每一次回乡,都感慨万端,今天,我分明感受到了安泰一般的力量。希腊神话里,安泰是海神波塞冬和大地母神盖亚之子,从来不会感到疲劳,因为他的身体一接触到大地,就能吸取来自大地母亲的源源不绝的力量。

田野里,一朵朵冬小麦刚露头,勉强有人的脚背高,软软地趴在地上,像刚出壳的小鸡娃,绒毛湿润,颤抖着,站立不稳。远远望去,一条条绿色的丝线,在黄色的土地上绵延,直至天地相交的尽头。

几个月后,大地回暖,它们挨过了严冬,柔弱的腰肢将逐渐茁壮,开始拔节,飞快地超过人的脚踝、小腿、膝盖……目之所及,春风所到之处,终将淹没于它们蓬勃的绿色海洋之中。

麦田
扁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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