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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章宇一起喝酒

GQ报道  · 豆瓣  ·  · 2018-12-25 00:30

章宇被看做今年大银幕上的黑马。他交出三份成绩耀眼的答卷:一路获奖的《大象席地而坐》,和票房爆款《我不是药神》、《无名之辈》。在36岁的年纪,他终于被记住。他喜欢喝酒,少年闯祸多与此有关。现在也没戒掉,酒成了他与自我相处的一种方式。我们也和章宇一起喝了点儿酒。

采访、撰文/ 修新羽

文字监制/金一

摄影/ 许闯 贾睿

视觉 / 张楠

运营编辑/谷粒

1.“黄导找你有事”

2016年8月,章宇和饶晓志导演参加完爱丁堡艺术节,从伦敦回北京的路上,喝光了飞机上能提供的所有小瓶威士忌和啤酒。章宇沉沉睡去。饶晓志为了克服恐机症,开始听他推荐那首尧十三的《瞎子》。随着歌声,饶晓志想起了家乡贵州的人与事,有了拍《无名之辈》的灵感。

两人是贵州老乡,这是他们的第四次合作。章宇饰演一个抢钱的笨贼,他在角色身上看到了“理想主义者被现实击毙”的特点,觉得有戏可做。他给角色编了栩栩如生的故事:小时候捡到过一条死的眼镜蛇,却拿出去跟朋友们炫耀说是自己打死的,因此外号“眼镜”。“眼镜”喜欢翻看拼音版《水浒传》,这也是章宇精心设计的细节,用来体现人物的文化水平——甚至那本书都是他自己去淘宝买回来的。

作为老朋友,饶晓志很了解章宇喝多后的状态。2012年,两人一起去上海排话剧《你好,打劫》,章宇那时还是一个生计无着的北漂,他问饶晓志,你不是因为我穷才来找我演的吧。饶晓志说,第一是因为你能演好,第二,我也想给你找点活。章宇不说话,开始舔饶晓志的脸,“他喝多了很蠢的,”饶晓志说。

为了不喝多,章宇和多年的室友周铨想过很多对策,比如设置安全词。周铨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就说“黄导找你有事”。因为他们不认识什么姓黄的导演,“每当他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可能他自认为就会,脑子里面叮的一声,OK,那这事不能再继续了。”

有时候安全词也不顶用。章宇喝到一半,周铨打电话过去,“黄导找你有事”。章宇说:“哎呀,没事没事没事。”电话挂了。过阵子,酒桌上那些共同朋友纷纷给周铨发消息,说章宇估计废了。他就继续打电话:“别喝了,黄导找你有事!”章宇说:“找我干嘛?”等周铨赶过去,他已经昏醉在地上,被所有人围着拍照。周铨和章宇在北京合租了十年,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一旦开始说英文,他上车后就会瘫在里面起不来。”

饶晓志觉得,章宇没醉的时候会稍稍克制些,“一喝完酒之后就,有时候就‘啊’,就开始了。他喜欢批评我。他有一次说,话剧,你行,电影,你不行。”酒醒之后,章宇“基本会不好意思好几天”,再也不跟他们提这些。

2.所有填空题的答案

《无名之辈》于去年9月杀青,这是章宇在《我不是药神》之后的第一个工作。今年,这两部成为了院线电影的票房爆款,而他的另一部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刚刚拿下金马奖最佳影片。

荣誉与知名度汹涌而来。外界想要了解一位几乎横空出世的新人,发现他曾出演多部未曾公映的电影,但在36岁终于红了之后,也没有更多自我暴露的意愿。

今年7月26日,章宇在西宁出席First电影节,我见到他。“《无名之辈》后有什么工作安排?”我问。“喝酒。”章宇说,“没有接任何工作,到现在。”

晚上,一位家乡的朋友带了酒,专门赶来为他庆祝《大象席地而坐》的展映。大家围坐在酒店房间内,桌上满满摆着七八个外卖盒,围绕着一瓶红色茅台,瓶身上写着“遵义1935”。虽然两个小时后就是First电影节的欢迎晚宴,但朋友还是一直招呼他吃东西,说那种场合人多事杂,“你们是不是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章宇点头,没说什么,往嘴里扒饭。

他在贵州都匀长大,少年生活放浪不羁,和“那种场合”没什么关系。他讲起自己被揍得最狠的一次:不敢回家也不敢回住处,跑去乡下农田旁的小工具房勉强睡了几宿,白天有兄弟陪伴照顾,到晚上只剩自己,痛得迷迷糊糊却不敢睡着,因为总能感觉到老鼠从自己腿上蹿过,怕被咬。

那时他就喜欢喝酒。高中喝,本科喝,毕业后也喝。养狗之后,舍不得让狗孤独在家,就回家喂完狗再出去喝,或者直接牵着狗去喝,醉酒之后“劣迹斑斑”,“都匀的哪个派出所我没进去过。”

“特别是在贵州,喝酒变成了一个你在社会上立足的必要条件,变成了朋友之间维系友谊的链条。但有的人脑海中会有一个度,知道自己喝到什么地步就要醉了……我没有。上一秒我还能说话还很理智,下一秒,咔,那根弦就断了。”章宇说。有次出去演出,集合完毕大家都上船了,才发现他不在。派人回去找,发现他站在院子里,扶着一尊张飞像睡着了,被叫醒的时候嘴里还嚷嚷着,说让他们先走,他要和张飞聊聊天。

为了能拿到本科文凭,文化课不好的章宇报考了贵州大学艺术学院。毕业时,他已经是班里当之无愧的“男一号”,顺利进入贵州省话剧团,规规矩矩演着话剧和小品。这样的日子仿佛永无止境,有天实在烦了,他在屋里翻以前的日记,发现申奥成功当天自己写过一句话:“2008年,我应该在北京。”

他跟剧团请了假,来了北京。辞职信早就写好了,揣在兜里没舍得递出去:这样一来,每个月就还能继续拿到工钱。剧团忍了他半年,最后忍无可忍,把他开除。

2008年,章宇在北京。《北京欢迎你》回荡在大街小巷,他住在表演学院西边的知春里小区,没多久房租上涨,又被赶了出来,在北三环和人合租了二居室。白天去北京电影学院蹭公共课,吃不起食堂,只能回家自己煮挂面。嘴里最寡淡的时候,他盯着楼下小卖部的奥利奥看,“当时身上只有二十块钱。我他妈的好想吃奥利奥啊,在那儿盯着看了两分钟,买了。一口气吃掉了一盒,差点儿没齁死。”

奥运开幕那天晚上,他独自在家。从窗户向外看,能看到鸟巢,能看到那巨大的焰火脚印砰砰砰地从天空中走过去。“楼下全是人,大家都在呐喊,全国人民都在呐喊。”他也想喊,声音卡在了嗓子里,只能去楼下买罐啤酒,蹲到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章宇的微博里,关于酒的内容占了很大比例,要么是表达对酒的复杂感情,“酒跟我的关系在2013年之前总体都很粗暴,我就像一个迁翻儿婆娘嫁给了一个尤其喜欢揍我的男的,两口子只能通过互殴才能完成一回交流。他打服一宿我又冒出千万宿的我,我打服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爱总体还是在。”;要么诗意一把,“酒,是所有填空题的答案”。

在First电影节的欢迎晚宴上,很多人过来和章宇碰杯,庆祝他今年的成就,但不久他就提前离场。多年饮酒,他落下了胃疼的毛病。朋友对他说,你应该回去再整一件T恤,换一个字,别写什么“野狗”了,写“我喝不动了”。

3.从地下走向地上

酒桌上,章宇和朋友们聊起各自的作品,他被封为“禁片小王子”。

《我不是药神》之前,他接过许多小成本电影,随手一数就有五六部没上映过。在云南拍摄《巧巧》时,工作人员全都是在当地找的业余人士,摄影师以前是杀猪的,导演原本构想用肩扛的方式拍出呼吸感,拍出来一看,简直是哮喘。后来全改成固定镜头,效果居然还不错,影片入围了2017年柏林电影节。

在北京无戏可拍的时候,章宇和人搭伙做生意,自己做饭自己送餐。后来拍《我不是药神》,他把这段心境和黄毛彭浩联系起来,觉得基本吻合。

即便困顿,章宇对挑选剧本也有个执念,这人物得有吸引自己的地方。去年春节前,王小帅导演介绍他认识了年轻的导演胡波,推荐他出演后者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看了两页剧本大纲后,章宇感受到“强烈的、独特的作者气质”,寥寥数句,勾勒出强烈的情绪感。他决定出演。

剧组没钱,演员们拿到的合同上甚至没有片酬一栏。章宇索性连合同也没签,以“帮忙”的身份担任主演,最后从制片组那里收到三千元红包。“其实没钱我也会拍,我来了就会把这事办了。因为剧本我喜欢。”章宇说。

他和胡波很少喝酒。拍摄过程中,胡波与制片方有不同意见,压力很大,有过两次“快崩溃”的时刻,就找他聊天。胡波告诉他,将坚持自己的选择,不重拍一个光明的结尾,也不放弃长镜头。

《大象》杀青当天,章宇对胡波说,“好多人只是见过,但不认识。胡波,咱俩这就算认识了。”两人站在街上对乐,风特冷。

一个月后,章宇进入《我不是药神》剧组,出演一个在他看来和“流浪的野狗”没什么区别的角色。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拍摄正规商业片,很忐忑,怕自己融不进去。王传君至今记得那时章宇的状态,整天低着头,不怎么和人眼神交流,“擦肩而过和他打招呼,他就低头轻轻嗯一下,就好像我欠了他很多钱”。

他们后来熟起来了,因为酒。到了晚上,王传君经常会拎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去找章宇。他说,明天有戏,不喝。王传君回房间呆着,过了会儿再来敲门。章宇把门打开,说只喝一杯。可喝完一杯后,章宇就开始自己倒酒喝了,最后两人醉作一团。

刚从一个穷剧组出来,章宇在《我不是药神》剧组里的最大的感受是:奢侈。

“每天专车接到现场,吃的饭都是特餐,四个菜咔咔咔给你弄上,有虾有鱼,每天有牛肉。还有酒。”充裕的资金意味着更充裕的拍摄时间,精益求精的拍摄方式:拍摄全程用了两个机位,素材足够剪出三部每个镜头都不一样的电影版本。集装箱之间那场戏,只需要三个奔跑的镜头,章宇跑了整整一宿,反复重来。

哪怕是彭浩冲到程勇皮卡车前那一小段,“观众只看到冲过去那几步,但我每次都是从两百米之外开始跑的。这跟演技没关系,这就是物理上的东西,跑的距离不同,喘息感和体感是不一样的。”

王传君观察过章宇的表演,说他“想得特别清楚,不显山不露水,动作都很小,所以感觉每条好像都一样,但放到大荧幕上就看出来了”。章宇总喜欢给人物加一些小动作,《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于城,抽烟时像抽雪茄一样,点烟前要剪掉烟头。《我不是药神》里的彭浩,学狗叫来吓唬人,总是低着头叠纸飞机,“叠飞机这个动作,其实我觉得没什么用,导演也觉得没用,”王传君说,“你看,成片里都剪掉了吧。”但章宇相信它们能让人物更饱满。

2018年对于章宇而言是不断收获的一年。年初在柏林电影节上,《大象席地而坐》获得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此后影展之路顺遂。《我不是药神》最终拿到三十一亿票房,位列今年票房第三位。《无名之辈》一路逆袭,成为国产片的惊喜之作。

有一件难过的事情,停留在了2017年,影响却一直持续。今年First电影节,《大象席地而坐》展映完,章宇上台后扭着身子,背对着观众席,好像在打量着那重归空荡的幕布。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转回身来,人们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轮到他讲话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接住话筒,眼睛很明显红肿着。他在哭。

2017年10月12日,胡波以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象》是胡波这样被没收了工具的人,开垦世界的方式。”章宇说完再次哽咽。等其他主创轮番讲过后,话筒朝他又递了递,被他摆手拒绝。

开幕式结束后,所有过去跟他讲话的人,都给他了一个拥抱。那晚的聚餐上,其他人都在唏嘘影片成功放映实属不易,而章宇还在分析这版和柏林版的不同,某几场戏“加了一些没必要的台词”,“不像胡波原本的风格”。有人安慰章宇,说她也看了三遍不同版本,作为观众根本感觉不到细节的差别,“是因为你们自己跟组下来,参与其中了,才那么敏感”。章宇坚持说,细节很重要。

4.从少年走向少年

距离2017年的三部电影杀青已有一年时间,章宇“什么都没干”,最后卡里只剩不到五万块。朋友里有人借了不正规的网贷,欠钱不还,催债电话打到章宇这里来,骚扰了一个多月。他被折腾得没办法,跟对方说:“大哥,你说欠钱的这人我也不认识,我是他家楼下超市卖水果的。我也想找他。”话虽然这么说,章宇还是自己去借了钱,替朋友先还上。

《我不是药神》上映后,片约蜂拥而来。“还有谁结婚让我给他录个视频,录个视频就三十万。”广告,采访,章宇基本都推掉。他为自己挑选的下一部电影依旧是小成本,青年导演的处女作,今年十月开拍。他还是没车,没房,还是和别人合租一套两居室。

凭借《我不是药神》里的表演,章宇获得了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提名,只是提名。听主持人念完获奖名单,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之前朋友们都说哎呀就是你了,就是你了。我说真的不一定,其他几个都很有可能,人家也都演得挺好的。”朋友们依旧坚持,章宇说不然打个赌。有四位朋友参与了下注,全都赌他能得奖。饶晓志出了一万块,赔率一比四。“反正我觉得这万无一失,如果我拿奖了,我就输点钱呗,如果没拿奖我就赢钱了呗,对,万无一失。”

“我特别喜欢钱。电影是我的职业,我没有家产,也没有副业,只能靠我的业务来挣钱。但有些本子送过来我一看,这人物真的理解不了,理解不了我就没法演。”章宇这样来解释自己挑选剧本的思路。在好友范超看来,《大象席地而坐》里的城镇混混于城和章宇一样是性情中人,外冷内热,而《我不是药神》中的彭浩身上隐忍、热血、重情谊的标签,也都能在章宇身上找到。这些就是章宇所能理解的人物与生活。

他出名前的微博被粉丝翻出来,有朋友截了图发给他,让他找时间删一删粗口和“过激言论”,清除黑历史。他说我发都发了,你截都截了,还删什么。

章宇从不考虑拍电视剧,因为“滋养我的是电影,我想拍一点自己能看的东西”。他也无法适应电视剧的快节奏工作方式,觉得自己慢热,创作的方式也笨,“电视剧拍摄节奏太快了,能给我搞懵了。”

站在观众面前时,章宇已经36岁。拍《我不是药神》,他特别感谢造型师,“用黄假发遮掉了抬头纹”,让他得以顺利扮演倔强的二十岁农村少年。但成名之后,他并不着急,每年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做演员,剩下的时间用来看看书,听听音乐,找朋友们聊天。

章宇也没想过戒酒。西宁电影节期间的采访,我们约在了他酒店的房间。在给我开门的前一秒,由于宿醉,他还趴在马桶吐着,高声嚷嚷着让朋友来帮我开门。坐下后没聊两句,他接了个电话,就又被带到了酒桌上。

小时候喝酒,是为了成为大人,“我是个爷们儿”。再大一点,喝酒成为朋友之间交情的催化剂,大家互相吹吹牛。他当时“迷之自信”,觉得自己肯定会有出息,30岁就应该是百万富翁了。现在他36岁,经历过一些波折,也享受过一些成功,不再有酒能醉就行。他开始发现喝酒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私事,喝到一定量以后,就知道什么好喝,什么不好喝。他喜欢逐步临近微醺的状态,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开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跟自己处一处,聊一聊,那个时候就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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