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顶着“懂事”这个金箍长大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听到大人说我“懂事”,我一边为被夸奖而开心,一边在心里隐约在想,我到底懂什么呢?
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我只是知道大人希望我如何,而我都会照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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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学二到四年级的那三年里,我是个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待在老家,而爸妈在杭州工作。
我们每年只有过年的那几天能见面,一年,大概和爸妈在一起一周的时间。
爸妈来杭州,是投奔我阿姨的,阿姨的女儿是我的表妹,当时三四岁的样子。阿姨姨夫工作忙,表妹又小,于是妈妈做了阿姨家的保姆。
这一切,互相帮助,理所当然。但在我,一个二年级的孩子眼里,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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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感受到的,是我一年才能见一面的爸妈,和表妹,才是一家人。
妈妈每天给表妹做饭,送表妹去幼儿园,陪表妹读书做游戏。
电话里,妈妈会跟我说,妹妹小,不懂事,吃饭很麻烦,要天天追在她屁股后面跑。
妹妹眼睛弱视了,医院给开了一个治疗仪,现在每天两次陪她做理疗。
周末了,妹妹喜欢去儿童乐园玩蹦蹦床,爸妈要和阿姨一家三口一起去儿童乐园。
而我呢,只能说,好啊,我一切都好,你们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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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我的爸妈成了表妹的爸妈,我非常非常嫉妒她,但我那时候不知道那是嫉妒。
于是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不喜欢我的妹妹,为什么全家都那么喜欢她,而我不喜欢。
不喜欢妹妹肯定是我的错。
我是个懂事的孩子,于是我努力扮演一个好姐姐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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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总有演砸的时候。
有一年暑假,我到杭州来了。
工作日,家里就三个人,妈妈,妹妹,我。
一件小事,我记忆犹新。
有天傍晚,妈妈买了活虾,放在水槽的一个盆子里,一只虾跳到盆子外面,躺在了水槽里。
妹妹喊妈妈:“小姨,有只虾跳出来了!”
可能是出于一点对于妹妹“争宠”的愤懑,我语气不太好地说:“有什么关系,它又跳不到窗外去。”
妈妈过来先是夸奖了妹妹,故作夸张地把虾拎回盆子,做出一副“还好有你提醒”的样子。然后转过身严厉地说我:“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难听了!”
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难过。
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我作什么解释,我只能接受——我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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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我转学到了杭州,依然是一家三口寄住在阿姨家里。
然后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微不足道,但还是想写出来。
那天晚饭,爸妈有事出门了,我和阿姨一家三口一起吃饭。
忘了有样什么点心,是之前吃剩下的,餐桌上还有最后一块。
姨夫叫我把那块点心吃掉。
其实,我并不想吃那个点心,但想到我要懂事,于是就吃掉了。
过了一会儿,妹妹突然闹着不肯吃饭。阿姨姨夫问她怎么了想吃什么,妹妹指着我说:“我想吃的已经被姐姐吃掉了。”
阿姨姨夫忙着哄妹妹,而我坐在一旁,脸烧得通红通红,心里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委屈和羞赧堵得严严实实。
妹妹还在哭闹,我感觉受不了了,放下筷子就回房间关上了门。阿姨过来叫我继续吃饭,我只说我吃饱了不想吃了,因为我的眼泪停不下来。
当然,阿姨姨夫觉得我出了问题,他们有责任通知我爸妈。
再打开门,递过来的是电话。我喂了一声,是妈妈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我们就这一天不在家,怎么你就不听话了?”
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听话啊,姨夫让我吃我不想吃的东西,我吃了。
可是,突然,我就成了一个,吃掉了唯一一块,妹妹想吃的点心的,姐姐。
然后我被羞耻感占据了,觉得在餐桌上撑不下去,就回了房间。我想,这个举动,把矛盾摆上了台面,是我最大错特错的地方。
毕竟,懂事的孩子,没有不想吃饭的权利。
面对妈妈的质问,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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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偏激地觉得,所谓“无忧无虑的童年”,只是成年人在不情不愿地担上了生活压力之后,对那些不需承担这些压力的孩子的臆测。在说孩子无忧无虑的时候,有种“你的快乐是我辛苦打拼来的你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当然快乐了”的高高在上的轻视。
而我,觉得孩子和成人,各有各的痛苦。
但成人的好处在于,起码明白自己痛苦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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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指责任何人,只是觉得,做孩子的时候,在那样依赖他人生活的状况下,思维和语言都不够完善不能准确描述自己的感受,缺乏独立判断也缺乏自证机会,只能通过长辈评价来自我定位,那一套建立在模糊的“懂事”上的要求和自我要求……真的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