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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尽把神仙许——怀念杨忞老师

washing  · 豆瓣  ·  · 2017-12-08 20:54

(一)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杨忞老师的情景,那是2002年5月15日,一个暖阳高照的午后,在北大32楼王艺师姐整洁的博士宿舍。

那时我已在京昆社混了好几年,从原先痴迷京剧、对昆曲一无所知,到已经能跟着前辈们哼唱《游园》《弹词》,并由张卫东先生指导学演了《赐福》和《认子》,主要唱旦,可以说处在初窥昆曲门径的阶段。一天王艺问我,有一位杨忞老师要来北大拍曲,完全是义务的,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学。我听了当然欢欣,便一口答应下来,并约好每周的日程,同学的还有刘蓉林师姐,后来又加入徐添和清华的肖阳、侯乐、张懿璇等人。

初见杨老师有些意外,感觉她很弱小,说话细声细气,竟是唱生的。她第一天给我们讲了些基本知识,比如如何区分南北曲、生旦行当的划分、如何切音、怎么认工尺谱等。我次日便赶紧都记了下来,也正因如此才能清楚地留下这个珍贵的日期,其中写道“其实有些以前张先生也讲过,不过那时候还没入门,根本搞不懂,也不大专心。现在知道上进了,把杨老师讲的零零星星记下来,也算有点成绩……恐怕看明白工尺谱就得下辈子了,更别说照着它唱下来了。”杨老师指导我们学工尺谱,但并不强求,说你们慢慢就能会了,所以起初拍的几出戏我还是用着简谱。另外,她讲了几个意思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她自幼随汪健君先生习曲,汪老要求非常严格,一支曲子要数着火柴棍唱50遍才能过关,使她获益匪浅,她现在要把跟汪老学的东西都教给我们,希望我们将来也能传下去;二是她那年65岁,争取能教我们10年——最终竟是大约差不多的时间;三是第一出戏要拍《扫花三醉》,取里面吕洞宾所唱“但是有缘人,俺尽把神仙许”之意,生旦通学。从此,我就开始了随杨老师拍曲的时光。

《扫花三醉》是我真正意义上拍曲的开端——以前应该算是熏染和模唱,还不太掌握要领,学得比较慢,杨老师除了反复带着我们唱,还往往要点人单唱并加以评点,起初搞得我颇有些紧张,自幼畏惧老师的心理更重一层,也记不清后来怎么又在唱曲中变得熟络、亲近起来,大概还真是有些投缘吧。《扫花》是以后陪杨老师唱得最多的戏,听她念“纯阳赋”酣畅俊逸,实在是难得的享受。《三醉》则只唱过一次,2004年9月北京昆曲研习社在文津楼搞同期曲会缅怀朱家溍先生去世一周年,杨老师与肖阳、我及王鹏师兄分唱全出十支曲子,首尾各一支齐唱、其余每人两支。杨老师在唱前特意讲,朱老曾经遗憾曲社里男孩子太少,所以要拉上我们几个男曲友一起唱生,以告慰前辈。可惜我听了录音,感觉自己唱得还是像旦,后来也没再公开唱过。

(二)

2003年春天非典袭来,校园封闭,随杨老师拍的第二出《琴挑》就只能暂停在【琴曲】,余下几支【朝元歌】后来好不容易才慢慢补上。

夏天毕业离校后,我赴上海实习,期间有幸到上海曲社参加数次活动。记得一次唱了《游园》的【皂罗袍】,陈宏亮先生很热情地给予鼓励,并提出一些改进意见,同时称许“没有火气”。我想这四个字恰是从杨老师那里熏染而得吧。

半年后回来,杨老师已经开始在曲社活动的织染局小学拍曲,我错过了《秋江》,她便专门趁人少清静时为我唱录了一遍,让我自修后再来验收。此戏是我对工尺谱顿悟的开端,成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爱的剧目,尤其【小桃红】一支反复吟唱,但实现与杨老师在曲台上的合作已是2011年末的事了。

其实杨老师拍曲是很严格的,在初学阶段不赞成自己发挥,或听其他录音相互影响,要老老实实按照她的谱子和唱法学,而她的谱子传自汪老,与时下流行的《粟庐》《振飞》等多有差异(后来又印证与北京曲社周铨庵等前辈的路数颇相符合,例如很多地方321都唱231);但在掌握之后,得到了她的认可,却并不限制只死学她一人,可以有自己的调整,也可以去追流行(却不要油滑),甚至会讲在与别人搭戏时应该改用怎样的唱法才能合到一处,而不致参差不齐。起初她曾不断指点我克服曲唱中的“京剧味儿”,后来大概是认为可以过关了,学习进度也渐渐加快了,“录音+验收”就成了常用的拍曲模式,往往在上大课的同时就跟我商量单录一出什么,《藏舟》《絮阁》《惨睹》《寄子》等都是这么唱下来的。

2004年末我家里遭遇变故,身心俱疲,也就少问曲事。过后再见杨老师,她说前一阵给大家拍了《寄子》,怕惹我伤心就没告诉我,我心里既感到无比温暖又有几分遗憾,所以总惦记着这事,直到近10年后终于还是采用上面的方法补了这一出。而彼时杨老师的身体、脑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偶尔住院,我去探视时正好包里装着《寄子》的谱子,聊天中掏出来,她便如获至宝般地接过去,一口气从头唱到尾,对昆曲爱之深切实在令人感动。

(三)

杨老师对曲社的感情也十分深厚,2006年是曲社50周年社庆,她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自己的礼物,以《长生殿》全谱为蓝本,对照《九宫大成》加以修订,在段琪瑞执政府旧址为我们拍授了一出恢弘的《重圆》。

很可惜的是,那个春天对于我来说还没有回暖,家务和工作的牵扯搞得兴致低落,回看当时的日记都不禁要打冷战以及汗颜,不过从中也可以看出杨老师的执著,以及大家最终实现目标的愉悦,因此不嫌絮烦地摘录四篇如下:

2005年3月27日“……磨磨蹭蹭骑到张自忠路的段府,还没到3点,却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坐在屋里等。不一会儿老师来了,又不一会儿我开始从脚底发冷,这种老房子里就是阴郁,此时觉不出春意,酷夏才清爽宜人。学员陆陆续续推门进来,小屋很快就挤满了,唱过两遍《赐福》后开始拍《重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对昆曲产生了抵触情绪,感觉曲调太繁复,推来转去,好不絮烦,搞得人恹恹欲睡。正好还没有新课程的曲谱,对底本的改动又很多,大家都踊跃记录讨论,甚至抬出块小黑板来,我索性破罐破摔坐在角落里消极怠工,和朱阿姨低声聊天,倒也有趣……好容易唱罢[忒忒令],和肖阳一起骑车出门,说笑一阵,到厂桥分手。”

2006年2月26日。“下午在段府开始学《重圆》的念白,上来便是净,实在找不到感觉,小生上场才稍好些。杨老师特别强调小生与旦角不同,尾音如同丘陵,有起伏却平缓些,不像旦角那般尖峭妩媚。我正要犯这个毛病,幸亏被及时纠正,私下还要多多揣摩。萧潇带来只名叫“大米”的小兔子,手掌般大的一个绒球,毛色和熊猫似的,煞是可爱。我们坐在一排的几个人便开始逗弄它,而它似乎更喜欢我,在别人怀里都会朝这边张望。我索性把它捋过来,躲在离老师最远的角落里,边学边玩……恰好我在《重圆》里唱嫦娥,理应捧着玉兔,看来我俩这也是缘分呐!散学后大米被萧潇带走了,假若它以后常来说不定也能熏出点灵气,怡然欣赏水磨古调,多么有趣。我留下补拍【忒忒令】一支,又听了朱佳的【三月海棠】和【川拨棹·前腔】,争取以后这样插空能把唱死人的一折戏都补全。”

2006年3月29日。“《长生殿·重圆》终于拍完了(包括念白),我却只断断续续拣到了几支,很可惜。近来努力弥补,每天上下班路上都在反复听录音,但进度还很缓慢。这出戏的曲子很多,不要说从头唱到尾,仅仅【羽衣第三叠】一支集曲就够吃力的,不过既然答应了老师,就一定要完成任务,起码把硬骨头中的这一小块啃下来。而且这支曲子也很有趣,从12支曲子中各抽取几句拼接而成,篇幅宏大,演出时且歌且舞,应该是很美妙的,不敢保证能体现出传说中“霓裳羽衣”的神韵,总归能看出点意思来吧。另,老师查了韵书,说“霓裳”二字应读“yi2 chang2”,古今有别啊。”

2006年7月2日。“下午社庆同期,前门饭店多功能厅,我们一大帮人在杨老师的带领下唱了《长生殿·重圆》,我的嫦娥,当时觉得比较费劲,回来听录音还好,特别是总体比较齐整,兴奋之余赶紧给杨老师打电话,她同样非常开心,毕竟一年多的功夫没有白费。”

《重圆》可以说是在一贯原原本本地传承汪老曲谱及曲唱以外,杨老师绝无仅有的“创作”,如果挖掘、整理可以归为创新的话,杨老师确实是具有创新精神的,而且是在几十年继承、钻研的基础之上自然而然的生发,不是凭空无据的。可以说,我们在10年后改编《临川梦》,为社庆60周年献礼,仍是沿着这样一种创新的思路和方法在尝试,当然还稚嫩得很,恐怕连习作的水准都够不上。

杨老师还有一个特点是极其认真谨慎,从她用蝇头小字抄写的几大本曲谱中可见一斑,同时无论唱得多熟的曲子也从不肯丢开曲谱,总要看着才放心,可谓“从不弄险”——这让我想起关于钢琴演奏家脱谱还是看谱的争论,其实看谱未必不熟,而是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技法和情绪上,没有必要再为单纯的记忆力分心。我印象中唯一一次公开的例外,也是在社庆50周年演出的舞台上,杨老师带领学生们列队齐唱《学堂》【一江风】,是没有曲谱在手的。

(四)

2006年的社庆活动使曲社声势大振,新加入的曲友坐满了杨老师拍曲的教室,我往往到得不甚早,所以总是坐在最后,遥望着她站在讲台上,头发从灰白到尽染霜雪,数年间先后拍了《哭像》《闻铃》《花报》《上寿》《南浦》《赏荷》《赏秋》《赐福》《夜奔》等戏,一直持续到2009年尾因身体原因请辞。

除了前面提到的“录音+验收”模式以外,我还插空零星请教了一些曲子,比如《亭会》旦角的【风入松】【园林好】、《惊梦》小生的两支【山桃红】等,以及沾萧潇的光听来的《思凡》全出字音讲解。杨老师总是在尽可能地满足我们对于昆曲的求知,而对于她没学过的戏也会坦白相告,并没有什么遮掩。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从她那里汲取了如此多的养分,从认工尺谱到记字音、曲律,再到查韵书,可以算是掌握了研习昆曲的一些基本方法和规律,这大概比具体背会多少出戏更为重要。

2009年至2011年间,杨老师带着我们筹划了三次比较大型的曲会,每年一场,之前都进行了充分的准备。第一次纪念汪老仙逝10周年,唱了《花报》《拾画叫画》《闻铃》《琴挑》《赏秋》的同期;第二次为百岁邵怀民先生祝寿,又唱了《学堂》《夜奔》《絮阁》《小宴》《上寿》的同期。这两次都联络北大京昆社,借用到北大图书馆南配殿,一众曲友唱得酣畅,既表达对前辈的敬仰,也起到了汇报学习成果、锻炼队伍的作用,博得听者云集、景况颇盛。第三次纪念昆曲“非遗”10周年,搬到杨老师的故园清华,从“临川四梦”中抽取《花报瑶台》《离魂》《折柳阳关》《三醉》,再加上《寄子》,也都是好戏,却知音寥寥不过十数人,一间大阶梯教室里空落落的,总难尽兴,此后便也不再搞了。

(五)

杨老师后来虽不在曲社拍曲,但对我们这些学生还是有求必应地进行指导,也常来曲社活动、参加同期曲会。无论是见面还是打电话,她还总问“咱们再拍一出什么戏、再合作唱一出什么戏、你最近又要演什么戏”。虽然多年来教了众多学生,杨老师却从不以曲家自居,一直很谦虚,和我们一起唱曲仍称做“合作”。同时,她自己尽管从未登台彩串,只唱清曲,却并无对戏工的排斥,赶上宇文兄、王建及我粉墨上场,她总会尽可能去看,看罢还多少都要点评一番。2015年宇文兄、王鹏兄张罗为杨老师拍了一组剧装照,倜傥的唐明皇、俊秀的柳梦梅,竟还有秀丽的杜丽娘,容妆之细腻、身段之顺畅、神态之生动,丝毫看不出是年近八旬、毕生只坐冷板凳且疾病缠身的老者,我等看了都不由得赞叹,这与深厚的家学和个人的修养应该都不无关系。

印象里,杨老师的身体从2014年开始就日渐虚弱,大家好像都有些许紧迫感,纷纷在做着一些事情,包括拍剧装照,还有组织北海游湖曲会、整理磁带资料等等,但还是没有充分估计到紧迫的程度。想到她的戏目中仍有不少没能学下来,我就从中选了一出《刺虎》上门求教。那个夏天,她弱小的身形已经瘦削不堪,仍然在为昆曲拼尽全力,怎奈受病症折磨,记忆已大为衰退,前几支曲子就耗费了很大精神,让人实在于心不忍。于是,这半出《刺虎》就成了我随杨老师最后拍的曲子,而她很喜欢的《拾画叫画》《拆书》《醉监》等还没来得及触碰,王鹏师兄专工小生应该会掌握得更多一些。好在大多数曲目还保留有录音,我们也去北大扫描、复印了她的手抄曲谱,终于不致就此湮灭。

2016年2月底,在张卫群的大力张罗之下,我们热热闹闹地为杨老师庆贺79大寿,那天她穿了一件大红棉袄,非常喜兴,而在那之前一周,她还从昌平的家里赶到石景山文化馆去看我演戏。7月初的天桥曲会上,杨老师由王鹏师兄陪着唱了一曲《闻铃》。8月底,她参加了曲社在国图古籍馆临琼楼的同期,但没再唱曲。不想,所有这些竟都成了她的最后一次,临近国庆时突然病重入院。当时已开始准备曲社60周年社庆活动,我在心里总抱着些希望,希望她能像以往一样挺过难关,渐渐康复起来,来看我们的演出,探视时还总拿这些事逗她,她听了也是挺开心的,可惜最终还是没能实现……在《临川梦》演出后一周、曲社社庆演出前三周,杨老师匆匆地离开了我们。

从唱起《扫花三醉》,我们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10年之约,总以为会是遥不可及的未来,而当飞逝的时光真的把它带到我们的面前,不禁错愕,竟不知该如何表达无绪的心境。所以,我觉得该写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拖延了很久才勉强整理思绪,最后还是越写越乱——文字实在不是我所擅长的。大概只有唱曲,才是我与杨老师交流的最好方式,也只有持之以恒地不断唱下去、传下去,才是对老师最好的纪念。

2017年6月29日动笔、9月10日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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