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胃不好。
夏季炎热时,就开始发酸。
医院的护士姐姐说,别吃凉的,不然以后疼的不至是胃。
从医院出来,回去的时候,蝉鸣声盖住整个枝头,四周都是挥洒的汗味。
巷子口正对的那家牛肉面馆子,大中午已经关门。巷子左拐的地方,偶有黑猫窜出,蜷缩着身子从垃圾桶里探出头。
那是一堆难闻的,橡胶的,刺鼻的恶臭味。
林星踹几脚自行车,把我从后座放下来,随后他蹲下身子,点一支烟,开始捯饬后轮子。
轮子四周卡了塑料袋和橘子皮,林星很熟练的用脚踢两下。他转过身子,把我抱上后座。
我问他,“我会死么?”
他说,“瞎说,就普通的胃疼。”
林星宽厚的背随着路面上下颠簸,我的双手无处安放,在跌入一个个大坑小洼之前,我扶着车座,汗流浃背。在拐弯的时候,他突然用力一甩,我只能将整个身子靠近他的后背,鼻子猛吸一口就能闻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汗液味,和整个夏季的炎热。
那时候,我不喜欢夏季。
我叫张乔。
这是张美芬的姓氏。
我会起来的很早,先推开阁楼窗户,探出头就能闻到巷子里的馒头香和粥米的清香。悉数的味道穿透一条条密密麻麻的天线,钻进鼻孔。
逢着雨天,青石板上是大小不一的洼坑,隔着阁楼的窗户纸都能看见,水洼上蹦跳的青蛙去踩刚探出头的嫩芽。
林星的自行车靠在阿婆的馒头店门口,阿婆使劲敲打着阁楼下的木门,“他叔,快出来挪挪,雨下大咧!”
林星穿着拖鞋开门,扶着阿婆下了台阶,一步蹿过去,拧了一把车头,就把自行车挪到了自己的屋檐下。
我用很简洁的动作穿鞋,下楼,扎头发,换校服。
之后钻进厨房,在暖锅上取下一瓶牛奶,捏在手里准备出门。
林星在里屋喊了我一声,递给我一个金灰色的,类似校徽一样的小东西。
“别忘了戴校徽,今天周一,校门口有例行检查。”
那是一个很细小的,像极了一枚很好看的圆形物体。
上面用很工整的字体硬邦邦的刻着“水洛三中”四个字。
三中在水洛镇不是很有名气,水洛镇的贵族学校叫“真田”,是一所回族学校。排名第二的是水洛一中,二中是一所卫生学校,就在三中旁边,每天放学都能看到穿着白大褂,类似护士的人群穿过十字街,站在马路上等公车的场景。
用林星的话说,“过了16岁生日,你就要去青水了。”
所以,他对我的好,也只是16岁之前罢了。
所以你看,他不会费尽心思,走街串巷的到处求人,让我去好点的学校。
他会在暮色来临时,推着一辆红色三轮车,摆着几个长凳子在校门口买烧烤,生意好的时候,回来时会给我买校门口地摊上的盗版书,不好的时候,会抱着两箱啤酒进屋,然后瘫坐在沙发上,一瓶接一瓶,喝到不省人事。
这是林星给我的记忆。
三中给我的记忆大概就是面前这一片葱郁,像是进了原始森林,我刚立定到大门口时,高二学长手里捏着教鞭,指着正门,示意我往前挪。
之后他在我身上检查校徽,眯着眼睛一看,挥挥手,我赶忙从大门口溜到了小卖铺跟前。
时间刚好是14点00分。
惠美迟我一步,她前脚刚迈进教室,后脚就跟着英语老师那张天天来了亲戚的阴沉脸。
惠美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在校门口遇到李响了!!
李响是惠美喜欢的男孩,在高一那个青涩的年代里,惠美曾和我坐在篮球场边,望着李响奔跑在篮球场的背影,悄悄告诉我,她要给李响生孩子。
她要给李响生孩子。
她要给李响生孩子。
她要给李响生孩子。
她要给李响生孩子。
那是青春年少,午夜梦回时至今记得的话语,像无数针尖落在我心头。
我问过惠美,“如果,你们生的孩子将来和我一般,会怎样?”
惠美使劲摇头,“不不不,张乔,首先我们结婚是不会离婚的,再次,谁也没有都是你这个命运啊。”
惠美不属于我,三中也不属于我。
下晚课校门口聚集了很多人,移动着脚步一点点蹭到校门口。
眸子底下很清楚的看到,惠美站在路灯下,上了李响的脚踏车,他们顺着小吃摊摇晃着车头,骑进小川路。
巷子口的猫在那晚格外的多,有五六只。
走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五六只黑猫,钻进恶臭的垃圾桶,嘴里叼一只死鱼,其中一只把鱼摆在地上,肚皮朝上。
然后瞪我一眼,示意我别去抢,接着就是嚼的骨头炸碎的声响。
我开始往家跑。
一把推开门,是林星收拾烧烤架子的情景,他的头上裹着白毛巾,见我进来,让我帮忙去洗香菇和芹菜。
我把手放在冰冷的盆子中,胃里开始翻天覆地的疼痛感袭来。
林星递给我一瓶胃药,“今天我去诊所刚买的,我看你房间里的药没了。”
他又转身问我一句,“惠美不是要来吃饭吗?”
“惠美和男朋友一起走了。”
林星一闷,不解的看我。
“哦,就是男生朋友,下晚课顺便一起回家了。”
“那就好”,林星整理着烧烤架上的韭菜和豆腐,隔着架子上的玻璃看我,“乔啊,你可别交什么男朋友。”
“我没有。”
我开始闷不做声。
又觉得该说点什么,开口蹦出一句,“您不是讲过,我不属于这么?”
林星半天没回我,只是叹气一声。
巷子外的风开始没命的吼,对面阿婆家的招牌被吹出几米远,一阵风后,开始狂雨大作,像是不安分的小孩子。
那刻我决定,在没来例假之前,去洗澡。
你不知道的是,我能洗澡的时间很有限。或许是凌晨五点起床,或许是大雨的间隙。阁楼上的洗澡间很简陋,一张外面钉了很多铁皮且包裹严实的实木门,四周挂着毛巾和浴巾,隔板上放着沐浴露和洗发水。
推门进去之后,刺鼻难闻的茉莉花味道让人的鼻子像是腰斩般难受。
我站在淋浴器底下,用茶色毛巾很小心的堵住门缝和门脚。
时针敲响到晚上20点整,窗户外面是稀稀落落的小雨,那时候林星应该在青石板上收拾晒干后,明天需要用的干豆角。
我脱了外衣挂在门上,穿着吊带,屏住呼吸拧开淋浴器。水滴随着缝隙一滴一滴落下,又落下,打在地板上,我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吊带已经湿透。我的头发随着水滴一点点渗透,刘海遮住面前的一切事物。
我的拳头越发的紧握,指甲掐住手掌心,手掌心的血一滴一滴,灌进指甲缝。
那年我高一,那时我十几岁。
那时是我十几年的时光里,第一次勇敢走上前,第一次镇定自若等待他的到来。
在被门缝堵住,隔着薄衬衣的缝隙底下,我窥视到那双紧张又血液膨胀,或者说是男性荷尔蒙旺盛的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窥视了我十几年。
就是林星,我的父亲的眼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