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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金锁记》的思索——无钱和无爱哪个更可怕?

还是夏雨  · 简书  ·  · 2019-05-07 18:19

      对于我这个看小说一目十行的人来说,看张爱玲的只有两万多字的《金锁记》用了将近一个月,足见我读这部小说的纠结与压抑。 只能说这部中篇小说太值得反复阅读,仔细揣摩了。 有人说《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完美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究竟是否如此,还得您细读原著,下面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感受。

        小说开场通过两个小丫头的对话,把二少奶奶曹七巧的出身和她嫁入姜家的原因,以及她在姜家的地位展示得很清楚。  曹七巧原本是一个小小麻油店的掌柜的女儿,却因为家人利欲熏心,把她嫁给了有钱人家的残疾少爷。所有人都认为她高攀了,可是在那个没落的封建家庭中,连家中的下人也瞧不起她。

      曹七巧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在早上问安的场景中。通过对她外貌、动作、语言的描写,一个粗俗不堪、尖酸刻薄、说话无分寸、处处讨人嫌却又心存不甘,到处刷存在感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她在姜家那么突兀、不和谐,所有的人都嫌弃她,甚至是厌恶她,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这样的家庭地位,不仅是因为她的出身,更因为她的为人。比如,听说曹七巧的哥嫂来了,大嫂玳珍对丫头说了一句:“你们舅爷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本是一句家常的寒暄话,曹七巧立刻像刺猬一样带着敌意怼人:“不许他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她之所以能被这样一句家常话激怒,一是因为她身份卑微,产生的自卑感;二是因为其哥嫂手脚不干净,来了讨人嫌。一句平常话在七巧听来就是讽刺。就这样,一个身份卑微人无存在感的人,置身于封建大家族中,便注定了她悲剧的命运。

      曹七巧用她自己的方式为自己的利益不断的反抗着,斗争着。这使得她在别人眼中更加不堪。十年后,丈夫与婆婆都死了, 她的苦难应该熬出了头。 分家时曹七巧撒泼、哭闹,不惜搬出去世的丈夫、婆婆,甚至年幼的儿子也被她拿来做道具,对她自己一直爱慕的小叔子姜季泽也不留一点儿情面,直至闹得分家不得不终止,可她最后依然没有多占半点便宜。

      她争到了属于她的家产,搬出了姜家自立门户,然而,在腐朽封建家族的大染缸中,浸泡了十多年的曹七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七八岁,活泼开朗的姑娘,不会再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此时的曹七巧对财产极其敏感。她一旦感到有人想觊觎她的财产,就极其敏感地展开攻势,并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骂自己的娘家侄子是狼心狗肺的东西,骂自己一直无法割舍的、唯一舍得给东西的娘家哥哥、嫂子是两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浑蛋。


    “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这是七巧一直爱着的季泽来对她示爱时,七巧的内心活动。如果季泽真的爱她,也许会唤醒她即将被吞没的情意,可她偏偏有着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识破了他骗财的丑恶嘴脸。她曾经非常渴望这份爱,姜季泽此次以爱为诱饵来骗财的行为,让曹七巧的心彻底死了,在她的心中、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一丝丝的爱,只剩下了钱。

      她是因为钱才嫁入姜家的,她本来就对钱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贪婪和敏感,现在更是把财产看得高于一切情感。她说哥嫂“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说闺女,"你今年过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这话第一遍是说给女儿听的,第二遍是说给自己的,"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 至此曹七巧完全沦为金钱的奴隶,她不惜一切代价换来的财产成为一副深入嵌入骨髓的黄金枷锁,将她完全锁住,在这幅枷锁下她的人性被完全扭曲了。

      她嫂子评价她说:“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要强些,嘴头上琐碎些,后来虽然暴躁些,也还有分寸,结婚五六年后已经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有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结婚十五年,分家后,识破姜季泽以爱骗财的面目后,她的表现用姜季泽的话说就是“等白哥下了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 仅仅是因为女儿在学校丢了一条褥单,就能断了女儿的求学之路,也隔断了女儿与正在发生着巨变的世界的通道,“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还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为了拴住女儿的身体,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开始给女儿缠脚,引诱儿女吸食鸦片。她已经严重扭曲的价值观使得她开始扭曲女儿的身体乃至灵魂。

      曹七巧变得越发自私,残忍,恶毒,对于自己的一双儿女,她的手段更令人不寒而栗,在女儿长安30岁好不容易找到幸福之际,为了不让财产被女儿带走,极尽语言攻击之能事,除了自己把女儿说得不成人,影响的外头人也把女儿说得不成人,还将特意把女儿有鸦片烟瘾的情况放大了,告诉要娶女儿的男友,使女儿的愿望彻底落空。她让长安变成了她的复制品,这一辈子也得不到想要的幸福。对于儿子的占有欲也惊人,她害怕儿子娶了媳妇儿忘了自己,竟然让新进门的儿媳独守空房,还千方百计打听闺中秘事,并以此为乐羞辱折磨儿媳,直至先后将两任儿媳逼死。金钱扼杀了曹七巧的的情欲,斩断血缘亲情,甚至完全灭绝了她的人性。她女儿的男友世舫,第一眼看到她,“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并且在她身后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曹七巧已经完全变成了疯子,一个是财产如命,舍不得从她手中露出一丝一毫财产的人。她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儿子的幸福,扼杀了女儿的未来,一切的爱在她心中都是那么的不靠谱,只有把所有的财产牢牢的抓在自己手中,才是她唯一该做的,任何的爱,对她来说都不值一提。男女之爱曾是她最渴望的,兄妹亲情是她无法割舍的,儿子是她的心头肉,这一切都抵不过她对财产的占有欲。她被自己舍弃所有的爱和幸福,换来的这幅黄金的枷锁牢牢的锁住了。正如小说最后说的“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更可怕的是在她完全扭曲的家庭环境中,用完全扭曲的价值观,闺女长安变成了她的模样,“长安悄悄的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所以这个可悲的故事,在她死后还没完,也完不了。  心中无爱,即使亲人都在,相互的存在只会是更大的伤害,哪怕加害者已经死去,这种伤害也依然存在,没有完——也不会完。

      这个故事从头至尾除去她回忆出嫁前在油铺里时,能感觉到一缕阳光外,其他的场景都是晦涩阴暗,感觉不到任何阳光和温暖的。曹七巧爱的人——儿子和娘家人;她爱过的人——三少爷以及那些她少女时爱过或喜欢过的、哪怕只是喜欢和她开开玩笑的人都在,她看得比命还重的财产也都在。可是她得到的却是儿女的恨,娘家人的恨,婆家人的厌恶和嫌弃。与此同时,她自己也从一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人,一步一步变成了一个使人一见便觉得毛骨悚然,避之唯恐不及的疯子。

      我不由自主地拿曹七巧的生存状态与《活着》中福贵相比。福贵家产输光了,所有的亲人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去。但他心中一直充满阳光,那阳光是爱,是他和亲人之间连死亡都无法化开的浓浓的爱。他的亲人们都死了,但在他心中,他们依然陪伴着他,他被这爱包裹着,生命中充满了阳光,他有活下去的希望。曹七巧所有的财产和亲人都在,她却一直用她那平扁而尖利像剃刀片一样的喉咙,四面割着她周围的,哪怕是跟她有一点点接触的人,越是靠得近就越被割得不成人形,直至折磨致死。

      无钱和无爱,哪个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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