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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七)

星辉mate  · 简书  ·  · 2018-06-21 12:45

第六回 丹炉香尽漏声残 剪剪轻风阵阵寒

      暮雨潇潇,晚风来急,渐至秋分时节,暑火湮灭,陡生凉意。豫王府向晚亭,一池秋水,满目残荷,无情雨打风吹。亭边临水有一两层小楼,名叫澹月楼,楼下是阿哥们读书的地方,楼上是一藏书阁,亦是沈玉京喜欢独处的所在。佟如烟正在练习毛笔字,素白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留取残荷听雨声。沈玉京手里拿着一纸信笺,卷面氲湿,似浸泪痕,抑或雨润,模糊可辩:秋瑾就义于绍兴轩亭口。他许久沉默不语,凝视窗外,似乎仍嫌这小楼太矮,想要努力地眺望远方,映入眼帘的不过是鳞次栉比的房脊,渐渐淡入沉沉雾霭中,好像一副写意山水画。冯湘萍轻轻偎在沈玉京身旁,喃喃低语:“秋风秋雨愁煞人”。沈玉京右手揽住她的肩膀,左手重力击在案几上,震得几个围棋棋子跌落地下,悲叹道:“我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巾帼不让须眉,鉴湖女侠”。佟如烟唬得一跳,手中毛笔顿挫一下,索性丢了跑到冯湘萍身边,牵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问:“萍姑姑,谁是‘鉴湖女侠’?”冯湘萍俯身将佟如烟抱起,放在圈椅上,指着信笺上字教她:秋瑾。

    沈玉京望着窗外,道:“湘萍,你看这北京城像什么?”冯湘萍愕然无解,佟如烟见她不语,小声说:“姑姑,你说像不像这个棋盘呀?”沈玉京原本喜爱佟如烟天资聪颖、早生慧根,闻她话语更有几分赞许,道:“世事如局,人生如棋。”佟如烟看见案上有一本《圆明园辑要绘本》,大概只认识“圆明园”三个字,于是问道:“师傅,圆明园在哪里呀?为何叫‘圆明园’呢?”沈玉京抚摸一下她的头发,面带微笑,尽量不让悲伤的情绪感染到小孩子,“它原是大清国的一座宝库,现在消失了,名字是你的祖上康熙皇帝起的,取意‘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圆’是指个人品德圆满无缺;‘明’是指政治业绩明光普照,二者是权衡明君贤相的标准,你萍姑姑也听康广仁老师讲过的”。冯湘萍粉面微微一红,娇嗔道:“我哪有你这么记得牢,瞧你这样宠爱菡儿,还不认她做干女儿好了”。沈玉京道:“你们俩都是我的珍宝啊”。佟如烟明眸善睐,听得似懂非懂,“那你们一个做我阿玛,一个做我额娘啦,咯咯咯,好开心”。沈玉京看着佟如烟被墨汁染黑的手指,微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这要禀报你的父母允许才可以啊”。冯湘萍捏了捏佟如烟的脸蛋,装作郑重其事的样子道:“小孩子不可乱讲话哟”。佟如烟吐了吐舌头,像是承认错误的神态道:“那在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叫好吗?”冯湘萍还是不依不饶,像个大小孩撒娇道:“不行,私底下也不行”。沈玉京笑道:“好了,你萍姑姑还是没出阁的‘格格’,怕是喊老了年纪罢。”

      冯湘萍莞尔一笑,故意用肩膀扛了沈玉京一下,转身走开,踱步到书桌前,拿起一卷《海国图志》胡乱翻着,只见序中写道:“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对付洋人,不能‘舍其长,甘其害’,而必须‘塞其害,师其长’,只有‘善师四夷者,方能制四夷’。”此书1841年魏源受林则徐嘱托而编著,全书详细叙述了世界舆地和各国历史、政制、气候、物产、交通贸易、民情风俗、文化教育、中外关系、宗教、历法等,主张学习西洋国家的科学技术,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革新思想。它以林则徐主持编译的不足九万字的《四洲志》为基础,将当时搜集到的其他文献书刊资料和魏源自撰的很多篇论文进行扩编,初刻于道光二十二年,为五十卷。道光二十七年增补刊刻为六十卷。随后,又辑录徐继畲在道光二十八年所成的《瀛环志略》及其他资料,补成一百卷,于咸丰二年刊行于世。先后征引了历代史志14种,中外古今各家著述70多种,还有各种奏折十多件和一些亲自了解的材料。另外还有外国人的著述,如英国人马礼逊的《外国史略》、葡萄牙人马吉斯的《地理备考》等20种左右的著作。。

      冯湘萍看的几近入迷,对于《海国图志》赞叹不已,意欲神往,兴冲冲地朝沈玉京道:“咱们总是琢磨如何营造山庄园林,沈大哥,国人若能领悟此书方略一二,亦可令国家中兴矣”。沈玉京道:“可笑连给北洋水师买炮弹的银子都被挪用修葺行宫,否则何以全军覆没,玉石俱焚?”冯湘萍道:“为何在康先生府上不曾见过此书?”沈玉京道:“不相谋则道不同,魏良图崇尚的是西人技艺,意欲拯救的是大清王朝;缘何称为‘海国’,是仍以大清为天下之中心矣,至于晚年弃官向佛,或许心灰意冷。康先生等六君子是执意与大清帝国决裂的,是寄望打破旧的皇权体制,以维新变法、君主立宪为行动宗旨”。冯湘萍听的懵懵懂懂,放下书卷,拿起鸡毛掸子轻轻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手掌心,时而驻足,时而踱步,似有所思,且思有所悟。佟如烟索性坐在案几上,拍掌笑道:“阿玛,额娘好像走火入魔了”。冯湘萍似没听到佟如烟的话语,怔怔地望着香案上方悬挂的观音大士图,纤细线条勾勒,画面素净淡雅,衣袂俊秀飘逸,丰容慈眉善目,仿佛已沾到柳枝上洒落的净水,令她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在落满尘埃的香案上摆放着一个香炉,三柱尚未燃尽的香烟歪歪斜斜的杵立着,炉里有掉落下来的灰烬。沈玉京走到她面前,冯湘萍呓语般地问道:“沈大哥,你说谁才是真正的普渡众生、救苦救难的菩萨?”沈玉京道:“我也不明了,但一定是普天下千万万子民所拥戴的。”二人将佟如烟揽住,一齐望向窗外,疾风骤雨又打落一叶残荷,辗转留恋终须随波逐流去。

      紫禁城西苑南海瀛台,与水云榭岛、琼华岛分处太液池三海之中,象征东海三仙岛蓬莱、瀛洲、方丈。瀛台湖光山色,风景秀丽,是帝王、后妃的听政、避暑和居住地方,从清朝顺治、康熙帝起,各朝清帝均喜居住于此。自1898年“百日维新"后,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重新掌控大清政权,苦于无处安置“光杆司令”爱新觉罗·载湉,“宗人府”及冷宫均无当朝天子居住的先例,而瀛台四面环水,近似孤岛,实乃天造地设的七星级“关他那么”,况且只在北端架一板桥,通至岸上,板桥中间有一段尚可随时活动,岛上建有“总统套房”涵元殿,自然景观无与伦比,酒店设施精美豪华,人事组织有董事长叶赫那拉·慈禧、大堂经理崔玉贵、服务生茅十九,开业后生意不好,入住率极低,客人只有大清国“老板”光绪爷莅临下榻。不足之处就是服务水平太差,持有全国通用黑卡的光绪爷在这里也得是VIP级别的吧,他向茅十九反映客房窗户纸破了,茅生未经请示直接裱糊好了,结果崔经理知道后以滥用酒店储备物资及有损整体形象为由,给茅十九调值了新的工作岗位,瀛台大酒店附属产业——水晶宫,喝了个盆满钵满、一命呜呼,然后把裱糊的窗户重新捅开,命名为“茅十九洞”。新来的服务员姓全,名不管,只负责记录客人啥时出去的、啥时回来的,特别关注“茅十九洞”一定不能再糊上,这关乎酒店新风循环系统的正常运转,否则影响知名品牌声誉,丝毫马虎不得。

    瀛台的中心建筑为涵元殿,殿后为涵元门,门外为翔鸾阁,阁下即木吊桥。殿前为香扆殿,该殿从北面看为单层,从南面湖边看则为两层,名为“蓬莱阁”。光绪住在涵元殿里,太监每天送饭时架起桥板,走到瀛台来,用饭完毕,就抽掉桥板。光绪心情十分忧郁,万般无奈之中写下了“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等诗句。

    光绪每天开完早会后回到涵元殿就气愤填膺,起先还能找全不管撒撒气,二三回之后,这小子看见苗头不对就施展“沾衣十八跌和”“凌波微步”,逃之夭夭。光绪苦思良策之余,只好拿恨的人缓解压力,于是把袁世凯画成一只乌龟,龟背写上名字,附于墙壁,以竹签为箭,天天练飞镖,久而久之,“袁氏龟壳”纵然再硬亦千疮百孔。练累了就看看周围还有什么好玩的,比如拆、装自鸣钟之类的。还有最期待的高级娱乐节目就是跟裕德龄学英语,这可是比过年都令他高兴的事。学习之余,光绪曾向她打听康、梁二人的处境,官方用语是英语附带国语,以防全不管监听。裕德龄幼随做外交官的父亲游历日、法两国,精通多国语言,光绪每听她舌绽莲花,赞叹之余,莫辨真伪,什么异域风情,什么奇闻怪事,简直食之甘怡,如痴如醉,但不喜欢应她合影拍照,“噗”地镁光灯一闪,总是下意识地眨一下眼睛,也许慈禧“皇爸爸”说这玩意摄人魂魄或非虚言。

      裕德龄漂亮、聪慧,还非常有气质,但或多或少地沿袭了其母的性格,爱慕虚荣,工于心计,明明光绪喜欢的是妹妹裕容龄,她却把这种喜欢当作爱,还李代桃僵,把对象当作自己。 裕德龄觊觎光绪,裕容龄则天真可爱,无拘无束,漠视皇家礼仪。光绪喜欢她涉世未深的样子,尝于她说些知心话儿。裕容龄初次觐见光绪,看他身穿米色袍子,黑缎靴子,腰中系一条蓝色丝带,带扣上嵌着翡翠和宝石,神情忧郁。慈禧对她和母亲、姐姐道:“这是皇上,你们来见见”。裕容龄竟忘记跪拜、呼万岁爷圣安,只道:“皇上圣安”,言罢心里惴惴不安,惶惶恐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光绪坦然对她淡淡一笑。

      裕容龄或跟姐姐一起来,或自己偷偷来找光绪,当然是奉慈禧太后懿旨。不管什么时候,裕容龄不会教光绪学什么外语,她要么把刚学会的西洋舞蹈跳一段表演给光绪,要么陪他在这个洞天别地、“魔域桃源”四处走走,只有此刻,光绪才感到身边的花花草草、山石水榭仿佛焕发了一丝生机。裕容龄口无遮拦,说话从不打腹稿道:“皇上,你自己住在这里晚上不害怕吗?”光绪心里一凛,恍然道:“也怕也不怕,夜里会有好多人来这里,很热闹;真正怕的是一个‘静’字,周遭鸦雀无声,就连打更声也听不到,耳边隐约有欹器之水滴注,断断续续”(欹器:一种计时装置,,类似沙漏,有双耳可穿绳悬挂,底厚而收尖,利于空瓶时向下垂直;口薄而敞开,利于盛满大量的水时而倾倒。其上放置匀速滴水,则形成周期性自动滴入水、倾倒水、空瓶立正,循环往复。警示铭:中则正,满则覆,虚则欹。)。裕容龄嘟起嘴唇道:“你骗人,夜里有谁来呀,为何白天不能来么?”光绪怔怔地望着远处水雾氤氲,喃喃地道:“白天不行,找不到他们了,这些人忙得很”。裕容龄呲笑道:“你是皇上,一句话他们不都屁颠屁颠地跑来了么。”光绪怅然叹道:“皇上?哈哈,恐怕只是朕一个人的皇上,哦,不对,朕自己也作不了自己的主。”裕容龄听罢鼻子一酸,倏然泪下道:“那岂不是很孤单”。光绪苦笑道:“最是人间寂寞事,来生莫临帝王家”。复又低声吟哦道:“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肩难。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这回,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若能了达僧家事,从此回头不算迟。世间难比出家人,无忧无虑得安宜,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五湖四海为上客,皆因夙世种菩提,个个都是真罗汉,披搭如来三等衣。金乌玉兔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裕容龄听他诵完,问道:“这是谁作的?”光绪泪影婆娑道:“顺治皇帝”。裕容龄偎在光绪怀中,柔声道:“以后我常来陪你可否?”光绪茫然若失、答非所问道:“莫要‘她’知道”。此时水清潭碧,疏影横斜,一只黑鸦掠过湖面,恰似“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沈玉京、冯湘萍、佟如烟正在楼上心驰神往,忽闻仆役黄伯传豫王爷候于厅堂相见。沈玉京怀抱佟如烟和冯湘萍疾步来到银安殿,见豫亲王爷懋林背负双手,面向丹玺,连忙放下佟如烟,俯身拱手道:“晚生见过王爷”。懋林闻声转过身来,笑道:“玉京,冯小姐,请随本王内室相叙”。众人来到侧室,懋林示意沈、冯展开一副卷轴,铺与案上,问道:“你们可曾见过此画”。沈玉京近前细看,道:“回王爷,可是明朝沈士充《仿黄子久天池石壁图》?”懋林道:“看引首有王澍题『沈陈合璧』四个楷书大字,沉雄有力,料是正品,还望有劳玉京鉴别真伪”。沈玉京道:“沈士充乃是明朝‘云间派’宗师,擅长画山水画,笔法松秀,墨色华淳,画山少有突兀之势,清蔚苍古,运笔流畅,格韵兼胜,所作山水,丘壑蓓葱,皴染淹润,为云间正传,近师赵左、宋懋晋,上承宋旭、沈周,远溯『元四家』,常常模拟明末董其昌画风,董其昌为了应酬交际需求,亦常用沈代笔”。懋林微微颔首,沈玉京续道:“应作于明崇祯六年(1633),该画水墨淋漓、烟岚生动、直署己名,并配有陈继儒题诗,堪为沈氏精心之作”。懋林道:“何谓云间画派?”沈玉京道:“古语有『云蒸霞蔚』之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世人谓此画风为‘云间派’。沈士充绘画笔墨秀润,好作云山烟树,水墨淋漓,对山水气韵的营造独具匠心,乃‘云间派’翘楚。”懋林道:“此画若何?”沈玉京右手以指所示画面,左手牵冯湘萍道:“此画当中两株长松,挺拔苍翠、卓而不群,树干淡墨勾勒,至顶部松枝化作淡赭,作蟹角枝。北宋郭熙云: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挈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依沈氏构图与画法来看,此两株长松的意义在于祝寿,是画旨所在。”冯湘萍敬佩不已,暗暗赞叹,豫亲王懋林借用放大镜细细观看。沈玉京道:“其图拖尾有陈继儒题诗三首,皆为行书,隽秀妍媚,气韵连贯”。陈继儒诗曰:『东南谁似使君贤,处处人影有二天。政绩独雄循吏上,姓名亲记御屏边。香清对舞一双鹤,日永时调十五弦。咫尺云霄征召也,寿星高与福星联。『新诗字字玉珍珑,千里书来贤语通。头白未能窥半豹,汗青何自问雕虫。门多将相文中子,身系安危郭令公。旧日蒲团休烂却,神仙元许属英雄。『经营辋口廿年余,山转路回不碍车。石上松枝高士麈,楼中韭叶列仙书。格物大道春调高,琼楼临波夜网鱼。月白影斜催进值,名起百队拥阶除。』末尾署款『陈继儒书』。沈玉京道:“从陈继儒题诗揣度,这个寿星正是董其昌”。懋林道:“即是真迹,市估几何?”沈玉京道:“此作明朝画风,当今所崇格致大为不同,惜之奉为珍宝,弃之或为敝帚。王爷意欲割爱?”懋林道:“时至年关,所用银两颇为拮据,身外之物,聊作保命紧要,玉京、湘萍可代为寻访良主”。沈玉京暂作应允,冯湘萍心想稀世名作,尚不知流落何处、花落谁家,暗暗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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