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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过海来看你

嫌疑人X的反思  · 简书  ·  · 2019-03-23 22:39

北太平洋的深处,有一座四季被风环绕的岛屿。传说那里是台风最初升起的地方。岛上四季繁花似锦,在岛中央有座塌了一半的木屋。

青岛某个海湾的山崖上也有间这样的屋子。它们一样由木头搭成,一样陈旧破败,一样无人问津,唯一不同的是这座海边的房子不远处有块直立着的石头,面向大海微微倾着,似在眺望什么。

我之所以提起这些,只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海上流传起一个传说。这个传说和所有口口相传的故事一样,各异且支离破碎。它有时是诗,有时是歌谣,有时藏在某本书的字里行间,有时只是简单的‘你’、‘我’二字。不过好在我有最多的时间和最可靠的朋友,让我得以基本理清它。

今天,就让我把这个关于‘我’和‘你’的故事,分享给你们。

1、

我离开你的时候,从没想过会是场一去不返的远行。当我在寒冷的乱流中飘零到北太平洋的小岛时,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了一缕流落在异乡的风,只能围着这座海岛徘徊,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小小的海湾,不能呼啸在你站立的山崖,日日夜夜和你憧憬浪迹天涯。是的,如今我已经在天涯,而你一定还在海角的另一边,等着我回来。

于是之后的每年,我都随着热带气旋向家乡的方向狂奔,只是每次都跌落在半途。

日复一日,海面上的帆船变成了巨大的铁舟。我不记得自己在高空飞翔了多少年,也快记不清你的样子。直到那天,一个叫小海的年轻人,抱着木板被冲上沙滩。

他是个青岛人,一个我们的同乡。在他到来的第十三天,我们在海滩的篝火边说起那个海边的山崖。他说那里还是老样子,几百年都不见变化;说他离开时,那里刚刚有国民政府的人去视察,他被装上一艘船,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倭寇。出发那天匆忙,连和小丫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然后他大哭了一场,在哭声中唱着歌。那歌中有山崖上眺望的石头,我相信,那石头就是你。


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再见”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我在这山崖上矗立了很多年,时间对我从来都是不重要的东西。“很久”这个词,也是那天你一头撞在我身上后才学会的。

那天你躺在海边的船帆上,向我欢呼着,说你会把这次出行的故事说给我听,我需要做的就是‘等你’。我笑着点头,看你挥手“再见”的背影。那背影消失在海天之间,然后我便在几百个寒来暑往中眺望着你消失的地方。

这些年里,山崖变了很多。好多石头都化作了泥土,随着舞动的草叶飘散在风里。但我从没忘记,你说要“再见”的背影。毕竟若不是你,时间对我从没有意义。

某天,有个叫小丫的女孩来到了我身边。她说她也和我一样有个需要等待的人。那时我才知道,海边的人都在传说,我是块由眺望丈夫的女人化作的石头。

她从那天起,便天天站在我身边望着大海。不时哼唱着一首有我的歌谣。

我多想那歌能被别的风带到你那里,让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2、

人类总说,时间会淡化一切。这句话在岛上,似乎失去了效力。

例如我每次想起你时,就会卷着海沙逼小海唱那首有你的歌。初时,三五天他才用唱一次。后来是一两天,每半天,直到每个时辰两次。就这样过了半年,他就不用再唱了。因为我已经学会了这首歌,并时时刻刻让它响在风里。

小海第一次听我唱起那首歌时,深深叹了口气。他说这首歌还是小丫唱得好听,她是唱歌最好听的女子。说完他便疯了似得砍树,然后扎筏子冲向大海。初时一个月他会放一支筏子,后来是二十天,十五天,直到岛上再没有合适做筏子的树。

那时,已是他登岛第十年。

我记得那天他告诉我,女人是善变的。如果他不能快快回去,小丫会忘记他。说完沉吟片刻,他又说小丫最是憨傻。若没有他,保不齐就会被人骗。不过我知道,那只是他想小丫了,就像我想你时一样。

当晚,月亮照亮海滩的时候。已经长成大海的他,赤裸着身子狂奔进海里,然后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大喊着小丫和许许多多露骨的情话。直到声嘶力竭,他喘着气告诉我。

“这些话,我早该告诉她。”

“说不说你都一样爱她,有区别吗?。”我问。

“当然有。没说出口的爱,你怎么证明它真的存在过?”

大海的话让我有些慌张。我从没对你说过“爱你”,甚至都没有个自己的名字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忘了我...

当大海再次开始呼喊时,我停止了彷徨的猜想,也随着他呼喊起来。于是波涛间,高天上,都响起了那首有你的歌谣。


小丫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盖了间小屋。那是她亲手搭建的小屋。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石头都是她艰难地搬上山崖,然后小心搭砌。屋子盖好那天,她欢喜地告诉我,鬼子兵投降了。然后就跪在我面前说:望君归,望君归,你要保佑我的小海哥早早回来。

可是过了四年,她的小海哥仍然没有回来。

我记得某天海边站满了人,他们对着暗沉的天,高喊着:“解放了!”空气里都洋溢着浓到化不开的喜气。就在那天一大群人顶着怒吼的狂风冲上山崖,把小丫从屋子里拖出来。他们嘈杂的喊叫着,所有声音撞在一起,成了令人失语的翁鸣。突然一个粗壮的女人冲出纷乱的人群,不由分说就把件大红的衣衫套在小丫身上。

“不嫁也得嫁!你还想跟那些湘妹子一样嫁到天边去?!”(解放初,国家号召8000湘女远嫁新疆建设兵团)

“我不嫁,除了小海哥,我哪个都不嫁!”

小丫哭喊着,挣扎着,居然挣脱了人群的拉扯向我冲来。

在她经过我身边,冲向山崖边缘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拉住她。过去那一千五百二十一个日夜,她跪在我面前的乞求,打动了我太多太多次。很多时候,我都在和她一起祈祷。祈祷我能拥有保佑他们的能力,祈祷我的你也能早早回来。可惜我依旧是块普通的石头,你也和小丫的小海哥一样没有回来。

小丫冲出山崖的那一刻,我忘了自己是否为她祈祷了什么。一阵在空气中发出轰鸣的狂风,从大海深处席卷而来。众目睽睽之下,小丫就像只红色的纸鸢,被风从崖下托了起来,轻轻送到我的身边。

匍匐一地的村民,掩面而泣的小丫,九天上闪烁的雷霆和鞭子般抽打在身上的急雨,此时都消失在我眼里。迎着扑向我的飙风,我笑着找寻你的身影。

3、

每年飙风起的时候,我都拜托尽可能多的同伴,探听你的消息。可是每年,他们都没有回来。直到有一天,我在云层里寻索路径时,见到了一个十几年前的同伴。

它告诉我,所谓回流只是一次新人换旧人的离合,风的生与死就该在自由的流浪里,从不需要所谓归处。

我对这些没有一分一毫兴趣,只想快快催促它告诉我,你的消息。

它说:“我没见到你说的最美的石头。那个山崖上,只有一块难看的石头,灰扑扑的,还满是棱角,一看就不好相与。”

我没有理会它的评价,兴奋的抓着它,要它把你的一切都说个明白。它们眼中那些滑溜溜,五颜六色,随风乱滚的东西有什么好?别人都不懂你的好,这让我有些窃喜。

我们聊了你整整三天,当它如释重负的离开时很严肃的警告我,风回到原点的时刻,就是它生命的终点。对此我毫不在意。如果回到你身边会是我的终点,那一定也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最近大海生病了。他总在梦里说着“要,要,我要的”,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东西。所以我没敢告诉他,那些风送回来的关于小丫的消息。因为他一定会着急。可是他现在半年也做不出一支筏子了。

有一天,我从远海捡回一只瓶子。那是只空瓶子,可大海固执的说,里面是小丫的声音。

“你听听,听听这歌,这就小丫的声音。”

我听了听,却只听到海浪和他的心跳声。

你说,瓶子里真的能装进声音吗?如果可以,你会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没有回来。这让我有点生气。明明每年都有那么多的风来这里,可你为什么不回来?我有试着问它们,你的消息。但它们从来不理会我,眼里还满是嫌弃。你也曾经嫌弃过我吗?最近我忽然有了这个从没想过的念头。因为你离开太久太久了。

从小丫被风救起的那天后,除了给她送粮食的人,就再没人来打扰过我们。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多天,再出门时满头齐腰的长发已经一片雪白。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恐惧、孤独、怨恨之类的东西。只因为她的思念太长,所有黑发或许才够连上他们的距离。

那天她挽起雪白的长发,穿上那件红色衣衫,抱着只瓶子去了海边。云很厚,没有月光的海面比夜空还要暗沉几分。她站在海水里,对着瓶子唱了一首歌。我从没听过那么美妙的歌声,连海涛都为它安静下来,乌云都为它张开缝隙。

在淡金色的月辉里,她把瓶子抛进了大海。然后对着远方喊着:“小海哥,我今天就嫁给你了。你要我吗?”

她的声音在山崖上回荡着,传出好远。那声音绕着我转了几圈,然后向海的深处飘起。那一瞬间,我忽然懂了。如果心里塞了太多没能说出口的话,我该用什么装着你。

“你在哪?也在想我吧?你几时回来?我会一直在这等你...”

4、

又一次海水泛起泡沫的时候,老海摸索着把船推进海里。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五十个年头,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很神奇,他就像候鸟一样,依旧能认得回去的方向。

这几年他再没出海。我知道他在害怕,那是他能造出来的最后一支筏子。可今天他走进海里,身上只装了那只瓶子。

“我把你每年摘的花都装进瓶子了。见到你的石头,我会告诉她,你一直在想她。”

他看不到我,便对着无边无际的海面笑道。我知道他快死了,我也知道他不怕死。能死在离小丫近一些的地方,对他来说是最快乐的事。

老海又说:“你要坚持下去,终有一天你会见到她。见到她的时候,不要急着告诉她,你的经历。只要告诉她,你想她,然后让她说所有想说的话。你会发现,你所有想说的,想听的,早就在她的故事里。”

我在千米之上的云中,看着他冲进如山峦起伏的浪涛里。小小的筏子攀上一座座浪尖,被高高抛起,再滑翔着扎入下一座浪峰。雨水、海水、血水染湿他灰白的头发。

那一刻我发觉,永远奔往她所在方向的男人,爱的是那样壮丽。


自从小丫打跑了那些扎着红袖圈,想把我这个‘四旧’推下山崖的人,大家就开始称呼她‘石头心肠的女人’。她告诉我,爱上一个人,就会让女人变成石头心肠。因为不管一生是顺当,还是艰难,只有坚强才能走到最后。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口中满脸皱纹的“石头婆婆”。

这一天,她拄着拐杖来和我道别。她说要去海里继续等小海哥。我知道她要死了。在陆地上死去的人,灵魂会去到地府,而在海里死去的人,灵魂是属于大海的。她希望死后能和小海待在一起。

“如果他没有葬在海里?”这句话在我心里只闪了霎那就消失了。她一定是感觉到了她的小海,就像我能感觉到你一样。

等待就是这样神奇的事情。等着等着,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你,于是你无论在哪,都像在我心里。

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来这个海湾。听说附近建了个公共海滩,周围的村民都去了那里,不再下海打鱼。

小丫瘦小佝偻的身躯在远处拖着一艘旧旧的小船,走进大海。海浪很温柔的推着船,驶向太阳落下的那片碎金。

我又听见了她的歌声,真是难得。她嫁给小海的那天告诉我,不再唱歌给任何人听,包括我。这让我想起好久以前听到的一句话,“高山流水无子期,断弦了知心。”

5、

又一年,春花在最高的枝头绽放。我小心的摘下它。这是我来到岛上第四百四十六个年头。

今天我又看到了小海,他一副海豚的模样,挥舞着蓝灰色的鳍跃出海面,身边还有另一只雪白的海豚。

他告诉我,他看到了你。你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石头。然后他把那只瓶子交给我,让我把今年的花放进去,加上我想告诉你的话,一起送给你。

我想了一天一夜,该对你说什么?我有太多话想告诉你。


今年的春天,我身边竟然开出了许许多多的小花。它们只有一层白色的花瓣,但在阳光下看起来无比美丽。

小丫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另一只蓝灰色的海豚。我看见小丫绕着他,一遍遍唱着歌,白色的身影如同海天间的精灵。

他们给了我一只装满了花的瓶子,说里面藏着你最想对我说的话。

我害羞的把瓶子凑近耳边,心里顿时开心的仿佛开出花来。

瓶子里,有你在波涛中唱的那首歌。有我名字的,只为我唱的歌。


我想着该对你说什么。可发现所有话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思念的万分之一。瓶子送出后,我再没有飞翔的心思。每天都静静站在云头,等着你的回信。

在一天清晨,小海和小丫从朝阳里跃了出来,交给了我一只新瓶子。他们说,里面是你的回音。

我笑了。他们难道不知道,你不会说话吗?

我凑近瓶子,下一秒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叮!叮!叮叮!叮!”

那是瓶子轻轻触碰在你脸颊的声音。


尾声

屋檐下的太阳雨已经下了半个小时,眼看着还没有停的意思。

每一场太阳雨,都是风的眼泪,可今天的哭泣,却散发着幸福的清香。

翻遍所有的传说,里面的‘你们’有各种不同的名字,却没有你们真正的姓名。世间太多渺小的人,都如同你们一样,用一生写下最美的故事,却不能为自己具名。

读那些爱情故事的人,是否懂得你们的心情,亦或者他们的眼泪只是流给自己的回忆。

我想替你们打抱不平,但我知道你们根本不会在意。

你们会说: 我白发而歌的幸福,我穿浪渡海的幸福,我守候千百年的幸福,我千百年不断奔向你的幸福,这些不需要别人理解。

因为你是我的梦,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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