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焦灼不安的一晚过去之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莫非医生早早来到医院，祈盼着若曦的身影出现。
他望眼欲穿，也没有看见若曦的影子。向换药室新来的宋护士打听，说若曦正在休年假。莫非略一思量，料定是她被母亲软禁了。
隔壁，不时传来镊子碰撞盘子的声音，声声沉甸甸地压在莫非的胸口。升学的喜悦，被这种无处发泄的痛苦冲得无影无踪。之前日日能与若曦见面，只觉得上班的时间过得飞快。现在，暗黑的走廊、灰蒙蒙的水磨石地板、简陋拥挤的办公室，还有病人每次看病之前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与厂里哪个领导相熟……所有的这些，无不让他感到厌倦。
他站在窗口看着院子，绿泱泱的池塘里，干枯残败的荷叶尚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樟树换下的新装秒速下落，花坛里稀疏的几棵樱花如雨，空中几只带着哨的风筝呼啸而过，莫非听起来，却只觉得一切都是生命的悲歌。
宿舍里，若曦买给他的新毯子在床上，生姜红糖还有半瓶没有吃完。若曦的一颦一笑不时在他的眼前浮现。莫非知道若曦也很爱他，对她母亲的偏见与固执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气来。
一小段暖和的日子过后，长滩市便进入了梅雨季节。连绵的春雨没完没了，走廊上挂着洗净的衣服没有半个月是干不了的，散发出难闻的馊味混合着油烟味。宿舍的地板终日湿漉漉的。莫非每天上班，经过若曦的办公室，都成为了一种煎熬。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恰在这时候，父亲来信说他摔伤了，需要一笔钱治疗。莫非将自己少有的积蓄全部邮寄了回去，想到九月份开学，还需要一笔学费和生活费，他不由得发愁。职工医院的收入本就不高，因为钢铁厂的效益下滑，医院受累，连续几个月工资都是拖欠一两个月才发的。
他打着伞从邮局出来，摸摸干瘪的钱包，想起上次考研时候，碰到过高中同学在省城房地产公司，正在对外招人，待遇比职工医院的薪水高一倍。他想到将去读书，迟早也得离开医院，决定马上辞职去省城打工。
办理好辞职手续，将自己的行李打理成一个简单的包裹。把单身宿舍的钥匙退还到宿管科，来到街上坐车去长滩市长途汽车站。他站在路边候车，抬头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狭窄的街道，百感交集。顺着路口再往前走，转过一条小巷子就是若曦的家。
莫非已经二十来天，具体来说，是二十三天没有见到若曦了。她还好吗？想到此次离开，不知道何日能再见！再见的时候，她不会不会成了他人妇？想到这里，他心里痉挛似的疼痛。明明深深地相爱，却要分手，他是多么不心甘呀！这些日子，她母亲的态度会不会有变化？她是不是想通了，愿意与他一起远走高飞？
一个人的离别，让他思绪万千！路边的一家录像店里，播放着《廊桥遗梦》的主题曲。他想起与若曦一起牵手看的唯一的一场电影，想着若曦泪眼涟涟的不舍，脑袋里一股热血突然冲到脑际。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朝若曦家走去。
他曾送她到院子外，看着她上楼梯。他凭着记忆，找到了若曦的家。只见门上一把锁，莫非大失所望，抬起手无力地敲了敲门，屏息静听着“咚咚”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
就在他打算转身之际，突然里面有人问：“请问您找谁？”正是若曦的声音。莫非全身紧张，低声说：“是我，莫非。”
门里一声响，似乎有重物压住了门。若曦倚着门，说不出话来。
一阵长久的沉默。
“若曦，是我。我辞职了，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莫非对着门缝说。
若曦无声地哭泣。深爱的心上人就要被母亲制造的藩篱永远地隔断了！
良久，若曦停止抽泣，哽咽着说：“莫非，幸福的爱情，理应被亲人祝福。和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是我这二十四年来，幸福的总和。谢谢你爱过我。你走吧，我会祝福你的。”说着说着，若曦泣不成声了。
莫非的眼睛血红，每每回想母亲的离开，唯恨自己当年没有尽力用自己小手拽住她。现在，他只想竭尽全力，不留任何遗憾！他失去理智地用嘶哑的声音说：“不——若曦，我们彼此相爱，分手后我们会幸福吗？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趁你妈妈不在家，你系根绳子，从窗户的水管边爬下来，我到外面接应你。我带着你离开这里，马上，马上就离开。”莫非红着眼睛倔强地试图将门再推开一些。
贾珍静恰好从菜场回来，在楼梯间听到了莫非的声音，顺手操起走道的一根抬煤球的扁担，对着莫非扑打过来说：“我早说过了，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你现在居然胆大妄为到我家来怂恿若曦离开这里啦！我告诉你，我活着的这一天，就不会让若曦嫁给你。”
莫非突然倔强地在走廊里半跪在贾珍静面前：“阿姨，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这是第一次求人。我爱若曦，求您给我们一个机会。”
若曦在门里哭得要晕了过去。
这时候，楼下陆续有了开门的动静。贾珍静生怕家里的事被外人知道了，只得快速将门打开，莫非顺势从门缝溜了进去。
莫非看到了日思夜想的若曦——她明显地瘦了，眼窝深陷，脸上一片憔悴。心揪痛不已，看着若曦说不出话来。
贾珍静对着哭成了泪人的若曦说：“阮若曦，你好好给我长点志气，至于这样吗？他若真爱你，明明知道你的母亲不同意，今天就不会来骚扰你，只会好好地祝福你。光凭他背后怂恿你和他去吃苦这一点，你能说他是真的爱你吗？你自己瞎了一双眼睛看不清人！今天，你当着他的面，还有你爹的遗像说清楚：有他，就没我。有我，就没她。”
说完，贾珍静严厉地盯着若曦，将了她一军：“你自己说，和他走？还是留在这里？你自己做决定！免得日后怨我！”
莫非热切地看着若曦，盼着若曦勇敢地走过来。若曦的身子却瘫软如泥，蹲了下去。
“你明明是爱我的，一切的困难都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对你好的。阿姨的对我的偏见终究会被时间打破的。”莫非恳切地表态，希望能给若曦信心。
“你的工作是你爹的命换来的！我拉扯你二十多年，你现在想把我丢在一边不管，你就随他去吧。当做我是前世的苦命，这辈子来给你偿债。”贾珍静说落完毕，要挟道，“还有，将来万一这个男人对你不好，你自作自受，永远不要回来找我诉苦半句。”
若曦上前跪在母亲面前，恳求说：“妈，请您接受莫非吧，我和他将来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您的。”
“不用照顾我！我哪天死了，我就和你爹葬在一起！你也不用认娘，坟墓上也不用来祭拜，免得我黄泉之下都要生气。”贾珍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赌气。
莫非上前来，还想一起表决心。突然，贾珍静歇斯底里地说：“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会被你们活活气死的。”说完，偏头疼让她疼得蜷缩成了一团，当场就呕吐起来。
莫非见此情景，上前来搀扶着贾珍静。贾珍静将手一甩，狂躁地说：“我就是被你气出病来的。你给我马上滚！滚！”
“你走吧，莫非。我没有办法，我离开了，我母亲没法活。”若曦满脸的悲戚，眼泪鼻涕双流。
贾珍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手里拿着扁担朝莫非走来：“好了，你要的结果也有了。就此死心吧！我的扁担可不认人。”
说完，贾珍静将莫非推出门外，“嘭”的一声关上门。楼梯里荡起的回响格外刺耳。
阮若曦跑回卧室，嚎啕大哭。
对于莫非而言，这是他此生走过的最难走的一段路。
作为堂堂三尺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小时候不听话的时候，父亲的打骂，没有让他流过泪。走几十里的山路去上学，脚走满是血泡，每走一步都刺心的痛，他没有流过泪；帮着父亲到集市里卖菜买油，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没有流过泪。但这一回，他泪流满面，心里一遍遍念着若曦的名字，不顾楼下门缝后一双双偷窥究竟的眼睛，艰难地一步步走出若曦家破旧的满是蜘蛛网的楼道……
第20章 反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