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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人

秦时明月_c835  · 简书  ·  · 2019-01-09 19:36

                                    一

信天翁悬在海岛上空,他在捕捉空气中的气味。尸体所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息,就是他在寻找的。他是个老猎手,知道如何靠气味分辨尸体的方向和远近。那些吸一口就没了的气味,他是不会追究的。每天,他以这个海岛为圆点,飞行一百公里,如果超出这个距离,他可能就回不来了。

他立足的海岛孤零零地漂在海上,像一个佝偻的老人,侧卧在蓝色的水床上,来回涌动的蓝色一点点稀释她的生命力。她的身体慢慢干枯,变成一座僵直的孤岛。海岸线从岛的一头分开,变成两条越来越细长的弧线,最后在另一头重合——像一条慢慢死去的大鱼。这条大鱼漂浮在海面上,经过海风经年累月的侵蚀,肚皮上的白色慢慢往里延伸,平地和沙滩深入到岛的腹地。

这里曾经栖息着成千上万的海鸟,他们像河底的鹅卵石一般挤满了海滩。粪便,蛋壳,尸体让整座海岛臭气熏天。海风一吹,那种混杂着粪便和唾液的气味便代替了海的腥味,给整座岛屿蒙上一层暗灰色,和他们的羽毛一样的颜色。现在这只信天翁是岛上唯一的海鸟,不是他对这座荒岛留有眷恋,只是他太老了,飞不过这片海。

信天翁一米多长的翅膀完全打开,随着风向的变化而变换着角度。一旦捕捉到腐味,他就开始滑翔,扁平的尾翼收了起来,在流线型的身体末端显得尤为尖细。但这种时刻并不多,更多时候,他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在空中熬过一天,最后回到地上找些贝壳和螃蟹充饥。要喂饱像他这种体型的海鸟,这点食物远远不够。所以他一直保持着饥饿,保持对食物触电般的敏感。最近的食物越来越少,连螃蟹也很少见到了。他经常在悬空的时候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放任自己在风中翱翔,这样更节省体力,他只需要保持打开的姿势便好,但这样也会让他错过一些微弱的气味。漏掉任何一个可能是食物来源的气味,对他而言都是致命的。可是他老迈得没有多余的体力,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挑战,他需要精打细算地分配越来越少的体力。有几次,他甚至差点在滑翔时掉入海里。

他就这样滑翔着,放松地闭着眼睛,任凭海风把他送到海岛的边缘。漫无目的地飞翔让他筋疲力竭,除了疲劳以外,更大的障碍是年迈带来的注意力涣散。风变弱了,他的高度开始下降。他已经不想爬回捕食需要的高度了,他准备就势降落在岛的另一侧。可是他的翅膀不由自主地扇动起来,尾翼侧展着,他的身体画出一个漂亮的仰角,正向着海滩俯冲。他对身体的反应有些不明就里,但调整姿势需要消耗更多的体力。他就像根老油条,放任自己把自己带向海滩。他的羽毛开始收紧,脖子伸得直直的,翅膀甚至自作主张地加快拍打的频率。一股久违的兴奋感先于他的嗅觉传遍他全身每一根羽毛。他终于闻到了,血腥味像风暴般和他迎面撞上,在他两个小小的鼻孔里爆炸,刺激着他全身的神经。他发了疯地加速,恢复了年轻时的体力。

离沙滩还很远,他就看到了味道的来源:一只两脚兽,体型是他的数倍,浑身没有一片羽毛,头顶披着软塌塌的毛发。两脚兽身上挂着一些蓝色碎布条,下身套着的布料和沙滩一个颜色,离远了看,身体只剩下半截。碎布遮不到的皮肉被太阳烤得通红,海风一吹,死皮便起了卷。它的额头有道口子,从额角开到眉心,血糊了一脸。这就是诱惑他飞过整座岛的气味源头。

他降落在离两脚兽五米远的地方。尽管他饥饿难耐,但食腐的天性让他不敢贸然扑上去。他急切而冷静地观察着,想要弄清这只两脚兽是死是活。这不用费太多力气,纠结不清的汗酸味和空气中不断增加的体味都在说明,这是个活物。活物意味着危险,他不会为了一口吃的而让自己陷于被捕食的危险。他要等这个两脚兽死透,在那之前,它不会是任何人的食物。他要做的,就是牢牢地霸占着它,在它刚好断气的时候,冲上去饱餐一顿。必须是它刚断气的时候,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行,其他海鸟也正被这只两脚兽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吸引过来,他们更年轻,更强壮。两脚兽和衰老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

在逗留了几个小时之后,他的身体又一次替他做了决定。两脚兽头上那道殷红的口子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飘出无数双手,每一双都有着长长的指甲,钩住他尖喙两边的鼻孔,把他一步步的拖过去。

他循着血腥味,朝它脑门的血口试探地啄了几口,没动静,他便用喙叼了起来。血痂被撬开,血又渗出来。饥饿迫使他开始冒险,要知道,谁也说不准下个饱餐一顿的机会是什么时候,或许就在他饿死的第二天。他把喙伸进去吃血痂里面的肉。吃掉了死肉,他开始掀它的头皮,掀不动的地方就下狠劲啄。他啄得太狠,撬到它的脑壳,把它震醒了。

                                    二

他张开眼,看见一片红色里,一个尖喙正要朝他眼睛叼来,吓得他胡乱抡着手驱赶。信天翁挨了两巴掌,不死心地跟着他蹦了两步,看到他确实是活过来了,才“咿呀咿呀”叫着跑开了。

活过来以后,疼痛开始折磨他。他记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能回忆起来并且正在感知到的只有疼痛。那一刻,他甚至以为他就是疼痛本身。他看着眼前这一跳一跳的活物,脑壳钻心的疼,心里生出一阵恐怖。他脑门上的皮肉基本被吃光,血注了一脸。他用手去捂,不管用,只能“嗞溜嗞溜”地吸着气。一个海浪涌过来,他看到手上的红色在海水里散开。他疼急了,把头也埋进海潮里,却被盐水刮出更多红色。他疼晕过去,一头埋进沙子里。

他又睡了一天。沙滩被太阳烤得发烫,把他出血的口子烙熟,血停了,只是他没了半张脸。醒来时,他发现屁股又被信天翁吃了一块肉。他一看到这只老鸟,额头便开裂般的疼。他一摸,伤口那里粘糊糊的,鼻涕一样的粘液沾满了手。老鸟叼着他的肉,囫囵吞了下去。他看在眼里,肚子却叫起来。近乎是本能,他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某种柔软又充满弹性的东西来吞咽。他看了看信天翁,自己屁股上的肉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忍痛从屁股上挖下一小块肉往嘴里送。他学老鸟的样子,仰脖吞着,可是伸了半天脖子,肉还在嘴里。

他伸脖子的时候,看见了天。天和海一个颜色,一动不动,比海安静。他扭动脖子,看到哪里都是天。他看到海和天没有界限,才发现天把所有都淹了。一股神秘的恐怖感布满他的内心,与从身体表面袭击他的疼痛不同,这种恐怖来源于灵魂深处,比疼痛更加缓慢而绵密。他怔怔地抬着头,想把天望穿,可天却朝他压了过来,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他伸出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云从他掌心流出来,飘回天空。

他看得入神,忘了流血的屁股和嘴里的肉。干草一样的舌苔吃到了血,口水从他舌头下面流出来,他的喉咙也打开了。那块肉滑了进去,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发出“咕噜”一声。他感到食道被撑开,那种饱满的感觉慢慢往下传递,最后停在膈肌下面几寸的地方。他觉得肚子里很舒服,于是忘记了天的事,又伸手去抠屁股的肉,没抠两下,血又出来了。他看到手上的血,想起了痛感,就不敢再抠了。

信天翁一直躲在一棵枯死的猴面包树下看他,很明显,一时半会他是不会死的。信天翁于是乘着海风飞走了。掠过他头顶时,这只老鸟冷不防地叫了一声,吓得他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哎呀”。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站起来自个把屁股往地上摔,又发出一声“哎呀”,然后惊喜地朝信天翁咧着嘴笑。老鸟没有理会,径直飞上天。它灰色的翅膀慢慢变淡,变成天上的云。他看得目瞪口呆,发出长长的一句“哎呀”。

天开始黑了。这是他第一次清醒地在岛上过夜。天黑严了以后,他吓坏了,惊恐地跳着,跑着,手臂在空中划拉着,但他什么也没抓到。他上身的衣服被抖落在地上,松垮的裤子褪到膝盖处,把他绊了一跤。他一气之下把裤子也撕烂了。赤身裸体地跑起来。他熟悉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黑暗。他看海,海已经没了,只剩黑滚滚的波浪。他看天,天也是黑的,只有一点点亮光,还有一个圆圆的月亮。他伸手去够这个发光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够着。他跳了起来,往空中猛抓一把,还是什么都没有抓到。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哎呀哎呀”地惊叹道。

他跑了一圈回到沙滩,发现他白天躺着的地方多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的顶部在月光下发着浅浅的白光,白光只覆盖了黑影的一半,底下的那一半,和夜一样暗。他在原地蹲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像个捕食者一样静静地观察这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本能让他与这个陌生的影子保持距离。他又发现了一种新的感知,不同于以往的恐怖,没有痛感,没有压迫,只有一点紧张,还有些兴奋。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撑着身体的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他感到胸腔有些发涨,心脏在里面剧烈地跳动着,血液直冲他的大脑,他受伤的额头也随着心脏的泵动有节奏的阵痛。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始慢慢向这个巨大的影子走近。

                                    三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自从他离开鱼群时起,他便一直跟着两脚兽在海里漂浮。海水里时不时漂来的血腥味丝毫不能让他兴奋起来。他是一尾大鱼,拥有漂亮的鱼鳍和锋利的牙齿,只要他愿意,这片海洋里没有什么不能成为他的猎物。然而他却放弃了宽大的鱼鳍和利刃般的尖齿,像一尾死去的大鱼,漂在海面。

那是他虐杀了另一条大鱼的那天,他们循着血腥味游到了一起。一只受伤的两脚兽,在海面随着洋流漂着。两脚兽漂过的地方,血液被海水迅速稀释,转眼变成和海一样的颜色。只有像他一样的大鱼,才能远远地就从这片颜色里发现血液的味道,并且一路找到源头。那天,一条这样的大鱼先他一步,找到了两脚兽。

他并没有朝两脚兽游过去,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在这条大鱼身边来回打圈。大鱼摆动尾鳍的方式,鼓动鱼鳃的节奏,甚至是嘴间利齿的咬合,都让他感到熟悉与错乱。他直觉般地认为,大鱼的这些动作都是由他发出的指令,但是却不按他的预设来完成。他在大脑里下达了行动的信号,但是眼前这些熟悉的动作却以一种随机的方式来进行。这条大鱼身上存在着一种不受他控制的东西。他陷入了瘫痪,动弹不得。不安和急躁像是水压一般,把他往更深的海里压去。

当他和大鱼离得相当远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就像刚出生时那样,紊乱但渐渐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他又游向了大鱼,他要对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况一探究竟。在大鱼追到两脚兽时,他游到了大鱼身后,一口咬住大鱼漂亮的尾鳍。大鱼还未来得及挣脱,身上又被咬了一口,又一口……

两脚兽乘着洋流,漂向远方,它不知道在它身下的海水,一场屠杀正在进行,自己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浓密的血液在水底下散开,大鱼被肢解成一片又一片的肉块,从一团慢慢膨胀的血红色里四处掉落。

那种不协调的感觉消失了,那些熟悉的动作也消失了。他在充满血腥味的海水里打转,用牙齿切割着细碎的肉块,直到它们变成不能再被咬住的碎屑。他似乎不满足于此,久久不肯离去,开始神经质地想要咬食自己,就像一条徒劳要追赶自己尾巴的疯狗。

稠密的血水从中间晕开一道巨大的暗灰色,那道暗灰色触电般地抽搐着,试图咬住无法触及的身体。暗灰色的内部仿佛生出一个空洞,由内而外地,慢慢将他占据。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引力的存在,现在他的身体内部,有了和引力相排斥的一个空洞,就像一条大鱼被肢解得毫无所剩的虚无。

那条大鱼对他来说,不是同类,也不是对手,是活生生的自己。他杀死了自己,甚至品尝了自己,但最后什么也没有收获。他感到失望,因为自己品尝起来和其他食物并无区别。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被肢解掉了。他成了这片海域唯一的大鱼。从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了。饥饿、疼痛、对血腥味的渴望,这些所有体感都消失了。他避开了所有鱼群,在海里开始了漂流。

海风从海岛上方吹去,最后和海上的另一股海风相互抵消。海风消失的地方,大鱼翻着肚皮,漂浮在海面。自从洋流把他推到这里时起,他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像一个侧卧着的老人,雪白的肚皮一半露出来,身体拱成一道自然的弧线。从他放弃了鱼鳍时起,他的生命力在慢慢流失。他的外皮开始失去光泽,变得软塌塌的,他的牙齿开始脱落,鱼鳍的边缘出现了像锯齿一样的缺口。

阳光把海面烤得发烫,他甚至可以闻到自己的表皮发出的焦味。他最外缘的表皮已经纤维化,他已经感觉不到海浪拍打在身上的水纹了。阳光把他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烤瞎,现在他看见的世界是掺杂着浓密的黑暗与浮动的深蓝色的景象。在这片惨淡的景象中,一抹厚重的墨绿色时隐时现,那是海岛没有露出水面的部分。

这座和他一样,正在慢慢失去生命力的孤岛,唤起了他最后的一点兴奋感,就像他第一次闻见血的味道一样。他隐隐感到,这里就是他最后的归宿,这是他作为一条大鱼的野生直觉。他之前一直避开所有的海岛,因为他扁平的腹部和宽大的鱼鳍没有办法让他在陆地上行动,一旦他搁浅在沙滩上,就只能等着被太阳烤熟。现在,他前所未有地渴望自己能登上那座孤岛。

他尝试着想要拍动鱼鳍,才发现,从他放弃了它们时起,鱼鳍也放弃了他。而且这又扁又短的鱼鳍没有办法支撑他的体重,他需要纤长的,有力的肢体——就像那只两脚兽一样——好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完成与孤岛的亲近。

于是,他幻想着两脚兽的形状,放任自己被海浪推向那座孤岛。

                                四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这个庞然大物的真面目。这是一条大鱼,和这座海岛一样肚皮朝上,一动不动。涨潮把它带到这个海岛上,现在潮水退去,它就搁浅在这里。大鱼的体型是他的数倍,粗壮而细长,泡在水里的尾巴几乎是身体的一半。大鱼没有四肢,只有宽大的鱼鳍,身体两边各一个,坚硬的背鳍抵在沙滩上,让它的身体倒向一边,巨大的尾鳍还泡在水里。大鱼的肚子是身体最宽大的部位,从这里开始向两边慢慢变细变小,直到头尖和尾鳍。它的头尖尖的朝前突着,从扁平的嘴巴处开始便集中地朝前收缩,像个破冰锥。大鱼脑袋两侧的眼睛泛着幽幽的蓝光,但这虚弱的蓝光正在慢慢黯淡。它的嘴巴像从脑袋下面割开的一样,只有一条扁平的弧线,两排锋利的牙齿严丝合缝地咬合在这条弧线里。大鱼的肚皮几乎比月光还要白,而在月光照不到的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黑色,比夜空要浓,却比夜空更浅。黑与白从大鱼的身体两侧将它割开,就像黑夜与白天把这座海岛割开一样。

他看着大鱼白色的肚皮,想起了天空和云,于是伸手摸了摸。肚皮的表面很粘滑,他很顺利地从它的嘴巴捋到了尾巴。他反过来摸了一下,手掌却被看不见的鳞片卡住。他又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好放弃,老老实实地顺着它的肚皮捋,直到鱼皮表面的粘液和温度都被揩走,变得冰冷而干硬。他打了个呵欠,顺势倒在大鱼的肚皮上。他躺在大鱼怀里,像是躺在一个巨大的又有些倾斜的婴儿床上。他抓住大鱼胸鳍,不让自己从它倾斜的肚子上滑下去,然后蜷成一团,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像信天翁一样在天上飞,他往天和海的分界线飞去,想把天和海割开,但不管他怎么飞,都割不断天和海。他把面前的割开了,身后的又合在一起了。他不知疲惫地飞着,终于飞到了天和海的连接处。天空变成了纯粹的白色,而大海却是浓密的黑色。天和海朝他压过来,把他压在中间,直到把他压得扁平而细长,然后把自己的颜色印在他身上。天和海就这样黑白分明的留在了他身上。他发现自己的翅膀变成宽大的鱼鳍,双腿被压得细细长长,最后并在一起变成鱼尾。

他在天与海的重叠处滑翔着,冲跃着,眼之所见,除了天与海,只有他熟悉的那座海岛。在天上看这座海岛,它立在世界的中心,周围是无尽绵延的海浪。海浪从它脚下离开,又回来,仿佛它们无处可去一般。看见孤岛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亲切,因为他在这空无一物的天空,也是这样的孤独。

他一直蜷缩着身体,他的胃像被人捏紧了一样,身体一打开肚子就勒得难受。太阳把他的嘴唇烤得干瘪,干硬的死皮和粘稠的唾液把他两片嘴唇粘在一起。他额头伤口的溃烂也被烤干,加上海风吹了一夜,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饥饿让他拧紧了眉头,眉心本该有皱纹的地方被挤出两道褶子,脓水从里面流出来。尽管如此,饥饿丝毫不能干扰他的睡眠。他像未曾拥有过完整睡眠一般嗜睡,在睡眠中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没有疼痛,没有恐怖,不用再去纠结海和天的事。如果不是那只信天翁又把他叫醒,他也许就这么一睡不起了。

最开始是震动,有节奏的震动。与震动同时传来的,是不规则的细响,尖锐的硬物在粘稠的液体中捣动,与当中同样坚硬的物体发生碰撞和摩擦的声响。紧接着是熟悉的血腥味,血腥又夹杂着一点陌生的腐烂,还有鸟类特有的氨气味。最后是食物滑过充满唾液的滑溜溜的食道的声音。一块相当可观的食物,被迫不及待地塞进因为过度饥饿而几乎失去弹性的食道,就像他的一样。他的肠胃再也不肯妥协了,从膈肌下方拼命拉扯着他的食道,疼得他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球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太阳的强光下,这让他几乎看不见其他东西,所见之物都闪着白光。他喊了一句“哎呀”,被唾液黏住的嘴唇一开始没有顺利张开,实际上他说的是“莫啊呀”。他发现所有这些声响都来自他左肩的上方,他在一团闪光中看见一只大鸟。他吓得从大鱼的肚子上滚下去,用手死死地护住额头。等到他恢复视力后,才发现大鸟对他毫无兴趣,正在专心致志地啄食那条大鱼。

它先从大鱼左边的眼睛下手,在那里掏了个窟窿,然后又把大鱼的口腔搅得稀烂。大鱼嘴巴的一边被撕开一道口子,这道口子一直开到腮裂,就像被人用很钝的锯子锯开,中途还歇了几把手。口子里的腮腺和脑子都被吃得差不多了,不过却没什么血。

看着大鱼那本应装着眼睛的窟窿,还有被越掏越大的嘴巴,他感觉心脏一下子缩紧,胸骨重重地压着心脏和肺部,干瘪的胃袋用力往上顶着。一股强烈的冲动从他的肾上腺炸裂开来,混在血液里,冲过胸骨和肺部之间的缝隙,涌上他的大脑。他没有让这股冲动在脑额叶里停留太久,随即将它传递到跑动的双腿和紧握的拳头上。那双脚在沙滩上踢起一串飞沙,一直蹬到大鱼跟前,那双不自信的拳头也跟着抡动起来。那干燥的嘴巴歇斯底里地开合着,附和着拳头发出“哎呀哎呀”的吼叫。

信天翁只需要轻轻跳起,拍打两下翅膀便能躲开这毫无章法的攻击,还能带走一块相当可观的内脏。然而长期的饥饿和衰老带来的贪婪让它不肯放弃眼前的美餐。它的爪子在逃生本能的驱使下不断跳动,可它的喙却越钻越深。直到拳头在它头上抡动时,那布满划痕的尖喙还死死咬住一块腮腺。它的翅膀用力扇动着,想要扯下这块腮腺,顺便躲开那双拳头。可是它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在它第三次拍动翅膀的时候,那双拳头砸断了它的脖子。那双脚也落到它的肚子上,踩烂了它的肠子,又把它踢飞在空中。它摔到离大鱼一米开外的地方,喙间还紧紧叼着那块腮腺。

那双脚和拳头平息下来以后,“哎呀哎呀”的吼声也随之停止。他跪在大鱼的肚子上,拳头舒展开,来回抚摸着大鱼的伤口。他感到喉咙有些痉挛,一直往上顶。一开始他还尝试抵挡这股不可名状的暗流,连咀嚼肌也绷得突出。当他顺着伤口一直摸到大鱼空洞洞的眼窝时,他的会厌软骨泄了力,那股暗流冲过咽喉,分了流,大部分从下眼皮内的泪腺流出来,还有一部分进入了鼻腔,从右鼻孔里流出来。眼泪滑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尝到了咸味。

他重复着舔嘴唇的动作,蹑手蹑脚地在大鱼肚子上躺好,好像他动作稍大一些,大鱼的伤口就会扩大。他也想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可当他看到大鱼被撕开时,似乎自己身上的某个部分也被侵略了。他静静地躺在大鱼的肚子上,不住地抚摸它的伤口,大鱼体内还未干透的组织液沾了他一手,在他手指间黏连着。他把手拿到鼻子下嗅了嗅,有点发苦的腥味,像是晾干了的海草,摇摆着钻进他的鼻孔里。受这新奇味道的吸引,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吃到味道的舌头活泛起来,蝮蛇一般游走在手指间。肉食的味觉从他的味蕾被唤醒,电流一样传遍他的全身,击穿了他的脊柱。他想起吞咽时的饱腹感。他像婴儿一样吮着手指头,别过另一只手去抠大鱼的伤口,不一会儿就抠出了一块肉。他抓着这块有些干粘的鱼肉,送进嘴巴,伸直脖子吞了下去。

                                五

信天翁保持歪脖子的姿势倒在沙滩上已经两天了,失去生命力的肌肉拉着翅膀往内折叠,但没有完全收起来,爪子也蜷成一团。他就这样躺在沙滩上,仿若抱着一颗珍珠,用自己凹陷的腹部在孵化。他的脖子扭了一整圈,折断处的羽毛竖立着,他的头转到背面,望着自己每天都在翱翔的天空。喙尖叼着的腮腺已经风干,变得干黑,牢牢黏住他的喙。

随着生命力从身体里流失殆尽,信天翁的身体变得僵直,羽毛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泽。他静静地躺在沙滩上,任凭生命的气味从失去弹性的毛孔里泄露出去。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气味就会乘着海风四散而去,给像他一样的海鸟留下觅食的线索。在他的尸体被分食之前,他一直观察着两脚兽的行踪。

两脚兽一步也没有离开大鱼,一直黏在大鱼的肚子上。大鱼的头部基本被他挖空,吃下这些内脏后,它的体力明显恢复了,有了玩耍的心情。有时候它会拿着挖出来的内脏,放到大鱼的嘴里。见大鱼没有动静,它便忧心忡忡地把内脏塞到大鱼的喉咙里。它整只手臂都伸进了鱼嘴,穿过大鱼的喉咙,要把内脏放到食道里才放心。两脚兽在大鱼身上跳上跳下,往大鱼身上踢沙子,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大鱼身上的沙子扫干净。它还尝试挪动大鱼。它在大鱼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从比较细的尾部下手。它抱住大鱼的尾鳍,拖着它往岛上走。它憋足了劲,额头的血痂也爆开,还是没能挪动大鱼,哪怕是一公分,只是给它掉了个个儿,现在大鱼是头朝着大海。

大鱼朝向大海,最靠近海水的地方已经被掏空,身体剩余的地方只有干硬的表皮在硬撑着。在由于水分流失而变得细薄的皮囊里面,内脏已经腐烂。烂掉的器官就是病灶,把腐败传染给周边的肌肉和组织。这个躯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发酵器皿,酝酿着死亡来过之后的恶臭,这股恶臭把发酵的器皿撑得圆滚滚,仿佛随时都要爆开。两脚兽寄生在这股恶臭之中,以它为食,与它为伴。

自这股浓烈的气息来到岛上时起,信天翁便不得安宁,即使是现在断了脖子躺在沙滩上。他淫浸在这股的恶臭之中,靠嗅食死亡的气息延续着生命。他贪婪地吸着大鱼的体味,空气中所有带着大鱼气味的颗粒受到了牵引,逆着海风沉降到沙滩上,慢慢从信天翁两个细小的鼻孔里灌进去,填满他的身体。信天翁失去弹性的身体膨胀起来,他凹进去的肚子重新鼓圆,变得比之前更加突出。信天翁吸进大鱼全部气味后,他的身体胀得近乎一颗肉球,体型比之前大了三倍。被撑开的皮肤薄得通红,从羽毛的覆盖下暴露出来,血管的纹路和颜色在上面清晰可见。他的绒毛掉光了,他把全身的羽毛倒竖起来,用坚硬的毛管堵住每个毛孔,就像一个假扮刺猬的热水袋。只要有人拔掉他一根羽毛,那根羽毛下的毛孔就会像气球的破洞一样,瞬间泄露掉所有死亡的气息,他会马上死去。但是没有人这样做,他将和这座海岛一起活下去。

在信天翁被砸断脖子的第三个早晨,两脚兽的胯下挺起了一根坚硬的东西。两脚兽用手去拨弄这肉根,它不但没有恢复原状,反而更加硬挺。它涨得难受,胡乱拍打这根异物,结果疼得“哎呀哎呀”地叫。它无助地扑在大鱼的肚皮上,不停地变换屁股的姿势,改变下身与鱼皮接触的位置。它这样动作着,肉根并没有泄气,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它也好像从这种动作里得到了奇妙的快感,加快了扭动的频率。

它憋着一股劲儿,这股劲儿在睾丸和肛门之间积蓄着,像脉冲一样从它尾椎骨的两侧一直传到它的后脑勺。它的小腿肚突然一阵紧缩,那股已经蓄满的气劲从下身泵到心脏里,它的心脏每泵动一次,就放大了一倍。酥麻的快感先是集中在下身的一个点,随着心脏放大的瞬间遍布它的身体,就像它生下了另一具肉体,这具肉体带着初生的,原始而赤裸的温暖,从背后抱住它,和它融为一体。在那瞬间,它感觉自己被打开了。从两股之间的地方,血肉从这里分离,它被温柔地翻开,像一只被由内而外翻过来的旧热水袋。它的皮肉变成了内脏;血管变粗变硬,架起了它细长的身体;血液在坚固的血管壁里粘结成骨髓;骨骼拉伸得细细薄薄,覆盖在它的身体表面,变成坚硬的表皮;内脏变成扁平的鳍。它变成一条大鱼,飞上了天。

(信天翁:程虫虫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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