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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

归桦  · 简书  ·  · 2018-03-20 19:47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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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窗外夜已深,屋内人已寐。唯锦伶瑟瑟缩缩得捧着手中的戏文,念得痴了,竟全然忘了时辰。

桌上那盏油灯忽明忽暗,豆大的灯芯在寒风中没挣扎多久,便熄灭了。

锦伶连忙将戏本小心收好,爬上铺子挨着紫芫睡了过去。

睡意渐浓,朦胧间,锦伶看到一条血黄色的河,河上有座桥,桥前有块石头,这石头生得怪异,独立黄沙之中,石身上的字鲜红如血,未等锦伶细看,便被紫莞一把摇醒:“快起了,天见亮了,晚了师父又该打了。”

看紫莞早已穿好了衣裳,锦伶连忙起身,抓了一件单衣便跑了出去。

西溪湖畔,芦苇岸旁。

戏班子大大小小二十来人,都站得笔直,咿咿呀呀的吊起嗓来,惊得芦苇荡中飞鸟四散。

“你这不经事的,喊嗓子哆嗦什么!腰挺直,提气!”高年手上油亮的藤条眼见就要下来了,锦伶憋足了气,“啊——”,本来圆润的声音一下子裂了,高年气急了,拿着藤条便开始抽。锦伶穿的单薄,身上被抽得火辣辣的,不多时便渗出血来,高年却丝毫不见消气:“好啊你,平日里只知道偷懒贪玩,要不是看你有可造之资,我早把你撵出去了,现在倒好,还唱出‘鬼音’来了!”说罢又欲扬鞭再打。

不远处林卫小跑着过来:“师父,王公子来了。”高年连忙转身:“几时来的?”林卫低头应道:“才上了茶。”高年将藤条递给林卫:“你在这看着,我回趟戏班子。”

高年刚走,锦伶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林卫连忙上前扶着:“你怎么老是被打?真是不长记性。”锦伶脸色苍白,身子不住地打着哆嗦,却硬是扯开嘴角对林卫笑道:“师,师兄,你不知道,师父抽出来的,都,都是名角儿。”林卫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的师妹,哎,这年头,谁还愿意将自家的女儿扔到戏园子里来受苦,都是些糊不了口没个良心的。

“紫莞,你扶着锦伶先回去罢,给她弄点药敷着,仔细别让师父看到了。”

紫莞早便无心练习,提心吊胆地看着又不敢上前求情,这下赶忙跑出来搀着:“师兄,那我先扶她回去了。”

林卫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锦伶小心交与紫菀,放心不下便又多嘱咐了几句才让二人离开。

一离开西溪,紫莞便心疼地开始埋怨:“你啊你,明知现已入秋,穿的这般单薄还硬是逞强招打。”锦伶笑道:“你不是都习惯了吗,还说什么我一天不挨打就稀奇了。”看紫莞还欲再念,锦伶连忙转移话题:“你说这王公子,是个秀才呢还是哪家的贵公子,怎么月月十五都来?这都中秋了,不回自己的宅子来我们这戏班子里凑哪门子热闹?”紫莞听锦伶提起王公子,脸上飞过一抹嫣红:“什么凑热闹,这王公子是来送戏文的,我初来戏班子时恰逢十五,见过他一面,生得真是俊朗不凡。长眉星目,唇若涂脂,比师兄还更胜几分呢,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哎呦呦,我的紫莞啊,见一面便倾了心。”“说什么呢,这....这不是你问的嘛,看你是忘了疼了。”

两人一路上嘻嘻闹闹的,似是真的忘了方才那顿打。


2.

忘川河畔,奈何桥前。

只见白发红颜的孟婆一手摇着扇子,一手熬着孟婆汤,嘴上还同来串门的小狐狸聊着天:

“王川那小子又去人间采风了?”

小狐狸懒懒的趴在孟婆的云椅上:“谁知道呢,誊完生死簿交给判官就去人间了。”

孟婆给一个灵魂递了碗孟婆汤继续说道:“判官可真是找了个好下手,上一个日夜不休都誊不完,他倒好,誊几日还能去人间采采风再写几出戏文来。”小狐狸抬头瞥了一眼孟婆,又卧回云椅里睡了过去。

孟婆笑道:“狐狸啊,我不是说你誊的慢,你看,以前在那忘川河畔日夜不停地写还要看判官那张黑脸,现在变成只小狐狸天天来我这睡觉岂不美哉。”小狐狸咂巴咂巴嘴:“反正我对人间也无念了,不时有王川的戏文看看,倒也算是神仙日子了。”

孟婆又盛了一缸的眼泪倒入汤中:“是啊,人间有何好,光爱情这一项,便徒生出这么多泪,有痴,有恨......饮了我这婆子的汤,终是要返回人间再痴一场,恨一回。”

狐狸渐渐没了声音,似是睡熟过去了。

“孟婆,你又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王川拿着几块菱花形的月团走了进来,“你看,我这次去人间啊,恰逢中秋,给你带了些稀奇玩意儿。”

孟婆笑了笑:“我这婆子活了千年,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倒不如把你新写的戏文拿过来让我乐乐。”王川将月团放到孟婆的汤锅旁:“我这次的戏文啊,是续着上次的,戏园的老板说丢了戏本,我便重新誊了上次的直接送到戏班子里去了。等有机会啊,带你去那梨园里看一出。”

孟婆又盛了碗汤,递给一个满是泪痕的女子:“我可没那时间,我要离开了这孟婆庄,怕是黄泉都要翻了天了,不如等那些戏子来了,让她们唱与我听便是。”

王川捧腹笑了起来:“那我将你也写进这戏文里去,岂不新奇?”

孟婆看着那女子拒饮孟婆汤,欲跳进忘川河内,叹了口气:“又是个痴的。你呀,不如把那冥殿判官全写了去,省得这一个个过了黄泉还痴心一片,劝都劝不动。”

王川附和劝道:“姑娘,这忘川河里虫蛇满布,不饮下这孟婆汤,难道跳进这忘川河里,忍受千年煎熬后再入轮回,便仍能记得这份情吗?虽说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间,去寻前生所爱。但在这千年之中,你会看到奈何桥上走过所爱之人,言语不相通,你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你。千年之中,你看他走过一遍又一遍奈何桥,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又盼他不喝,又怕他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受不得等待的寂寞。与其这般煎熬,不如喝了这孟婆汤,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

那女子的泪愈发猛烈了,只见她看了眼奈何桥,便纵身一跃,很快就被那虫蛇拥住,消失在忘川河里了。

“罢了罢了。”孟婆回头,却见王川眼里闪着盈盈泪光,看着女子跃河之处不胜唏嘘:“世间,竟还有这般痴情。”


3.

“锦伶,师父说要教我们戏了,听说还是新戏。”紫莞将褥子裹在身上,只露了个头出来,凑到锦伶耳边悄悄说道。

“真的吗?我们可以唱戏本子上的戏了?你可知要学哪一出?”锦伶一开口便是一串。紫莞连忙伸出手将锦伶的嘴捂住:“你可小点声吧,被别人听到了告到师父那里去可怎么办,我是偷听来的。新戏好像叫《牡丹亭》,月娘也在练这出呢。”

“月娘?就是师父最得意的那个旦角?可他毕竟是男人啊,《牡丹亭》里的丽娘可是个温婉驯顺的主。”

“你不知道,月娘可是真真的柔风弱骨,以假乱真。我就是看了月娘的戏,才缠着我娘给我送进这戏园子里的。咦......不对,这是新戏,你怎地知道里面有丽娘这个角儿?”

紫莞一脸狐疑的看着锦伶,锦伶心虚的吐了吐舌头:“我就悄悄与你一人说啊,那日师父打我,我偷拾来了一本戏文,就是《牡丹亭》。”

“你,你也太大胆了吧,师父要是知道了,可得剥了你的皮。”

“你不说他不就不知了吗?况且师父也没追查,定是不缺的。”

紫莞摇了摇头:“我倒宁愿不知这个事儿,你啊,可真是越打越皮了。”

锦伶朝紫莞挤了挤眼睛:“我的好紫莞,你就当不知,快歇吧,明日可要学新戏了呢。”

翌日,天色刚亮了个边,紫莞和锦伶便偷偷爬了起来,一同窝在被子里看《牡丹亭》,渐渐地,外面开始有了动静,两人连忙藏好戏本换了衣裳。

“紫莞,你说这戏本子是谁写的,竟能想出这般好的词和故事?”

紫莞笑了笑:“定是比我们强百倍的,说不定已经仙去了呢!”

“哎,可惜了,我总觉得丽娘绝不会就这样死在那梅树下的,说不定还有续呢?”

“哈哈,难道还起死回生不成?”

两人又笑闹一团。


4.

“孟婆,你不熬汤,在这发什么愣呢?”王川抱着小狐狸,大步走进孟婆庄。

“王川,你去了那么多趟人间,你来说说,人间唤这情为何物?”

王川想了想,笑道:“这情啊,同梨园里的戏一般,有喜怒悲欢,有忧思酒醉,还有颠,狂,疯,泼,荡。

孟婆点了点头:“果真教人颠,教人狂,教人疯。”

王川打趣道:“孟婆这是动了凡心不成?”

孟婆也笑了:“我这千年的婆子哪来的心?是上次那女子的情郎,前些日子到这黄泉来了。”

“哦?他可是随了那位姑娘,一同跳了忘川?”

孟婆摇摇头:“他饮了我这婆子的汤。”

王川叹息:“人间多是薄情郎啊,那姑娘怕是要断了心念了。”

孟婆看了眼血黄色的忘川河道:“非也,非也,那男子本欲跳入忘川,又恐两人千年后重返人间错了时辰又要等几世轮回,便将心挖出来放在我这,投胎做了那忘情之人,让我千年后务必托梦于他,莫忘了那女子。”

王川惊到:“他是打算千年轮回不食人间烟火?这怎么行,岂不受尽那孤魂野鬼的纠缠?”

孟婆叹道:“哎,他也是个决的。”

王川不语,怀里的小狐狸早卧倒云椅里睡了过去。

过了多时,王川提笔写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黄沙四起,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开得如火,如荼,如血,千年后,黄泉怕是另一番景象了。


5.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锦伶一开口,便惊了高年。

当日听这丫头在襁褓里的哭声便是婉转哀切,果然是块唱戏的好料,小小年纪便对情感有这般拿捏。心下想着,高年仍是粗声打断:“气吐得这么快是赶着见阎王老子吗!用气迂回曲折,吐纳自如,往日这基本功都白练了!”

锦伶看高年瞪圆了双眼,知道那藤条又要来了,连忙认错:“伶儿愚笨,不比月娘,但定会勤加练习。”

高年见锦伶眼里满是灵动,知道不出多时,这丫头便能搭班唱戏,成为第二个月娘了。于是他摆了摆手:“还耍嘴皮子,赶紧练罢!明检查戏文!”

锦伶应着,向旁边的紫莞偷偷挤了挤眼睛。

“锦伶,你方才那几句唱的真好,虽说未着戏服添妆,却是韵味十足。”紫莞盯着锦伶,似是要把那双眸子看透,“尤其这双眼睛,真真藏着丽娘。”

锦伶笑道:“唱得好就不会被师父骂了,紫莞啊,等月娘演这出的时候,我们偷偷去看吧,我真是喜极了这《牡丹亭》。”

紫莞看了看锦伶,不知哪冒出来的勇气:“好。”

正月十五上元节。

整座城都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挂着火红的灯笼,打扮一新的人们,早早便出了家门,三五成群相邀着、呼唤着、嬉笑着,涌出巷口,融入大街,汇进似潮喧闹欢腾的人流。街上有舞狮子龙灯的,耍艺逗趣的,还有老翁扯糖人的,人声鼎沸,繁华似锦。

戏园子里也筹着晚上的新戏,人流进进出出,个个步伐匆匆,林卫应前顾后忙昏了头。高年随月娘去梨园试戏,紫莞和锦伶便趁林卫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紫莞,咱们先去街上逛逛,晚上再去梨园里头看戏。”

“还是快去快回吧,师兄好说,这师父要是发现了,那可得了?”

“放心吧,这是新戏,哪次新戏师父不在梨园紧盯到结束?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逛上一番嘛!”

紫莞安心不下,仍旧拉着要去买糖人的锦伶直去梨园了。

时辰尚早,许是知道今儿要出新戏,梨园已是拥满了人。紫莞紧紧的拉着锦伶,钻过一簇又一簇的人群,找了个不起眼却能将全景收入眼下的位置。

“可以啊紫莞,你对这梨园倒是摸得纯熟。”锦伶贴着紫莞,眼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那当然,我娘素知我爱看戏,常常带我来这梨园,有时她和夫人们聊天,我便自己在这梨园跑上跑下,跑个几次你也就熟了。”

两人说笑间,开场锣鼓便敲了起来,紫莞忙住了口,扯了扯锦伶的衣袖让她看戏。

锦伶早已将目光锁在那方戏台子上,此时一双眸子愈发透亮。

那念了不知多少遍的戏文被月娘唱出来,竟真如活了一般,杜丽娘的温婉,杜丽娘的痴,可真真被月娘揉进骨子里了。戏还未罢,锦伶想到丽娘要死在梦中了,眼泪簌簌而下。紫莞见状,忙急的用衣袖擦:“这好好的,哭个什么。我们快些回去罢,得赶在师父前头。”

“戏还没完呢,怎么能走?不就一顿藤条嘛,挨了就是。”锦伶不依,紫莞愈发着急:“我们被打事小,连累了师兄怎么办,还是快些走罢。”

锦伶想了想,深深地望了戏台子一眼,便提步同紫莞一路小跑了回去。

刚跑到戏班子,只见林卫趴在木凳上领罚,看到两人来了连忙道:“紫莞,你快带了锦伶回家,王公子来送戏文,因有事耽搁不能去梨园,师父便说让锦伶出来给公子唱两段,结果发现你俩竟私自溜了出去,当下师父的颜色就变了,他现在在梨园盯戏,你们快先躲两天,等师父消了气再回来吧。”

“师父怎会消气,我要是带锦伶走了,师父定会更气,到时候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这戏园子里了。”紫莞急的眼泪都跑出来了。锦伶劝慰道:“紫莞,你就说我撺掇你出来的,我这就领罚,师父定会消些气的。”

话音未落,高年便一脚将锦伶踹出几米远,紫莞回头,跪在地上吓的直打哆嗦。

高年从屋里拿了板子出来,怒道:“看来这藤条抽着不够长记性,你们这胆子倒越来越肥了,偷跑出去竟还想着蒙我!”

眼见那板子就要落下,锦伶连忙上前护着紫莞,一板挨着,着实比藤条吃痛不少。“锦伶!”紫莞哭的说不出话,扶着倒下的锦伶乱了言语:“师父,别打了,师父,您别打了,我走,我们这就走,我带着锦伶回我家中,您就当撵了我们去。”

说着扶起锦伶欲走,高年将板子重摔到地上:“这就受不了了?我告诉你,紫莞,今日你要踏出这戏园子,以后就别叫你娘过来求我了,锦伶你带不走,她死也要死在那戏台子上!”说完,又拾起板子重重打了下去。

锦伶吃痛喊了一声,便晕了过去。紫莞吓的说不出话来,哭着便跑出了戏园。

林卫趴在木凳上,泪水早已湮没了眼前的事物:“师父,锦伶自小天分极高,这还未登过戏台子,再打下去怕是真的废了!”

高年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你自己领罚,替她说什么情,我今日非要打断她的腿,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守不守戏园子的规矩!”

“高老板这火都要冒到平安街上了。”一位身形欣长,穿着紫色蝠文劲装的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锦伶稍稍回了些意识,抬眼只看到男子手中的《牡丹亭》。

“王公子。”高年连忙放下板子拱手道:“公子可是落什么东西了?”

男子笑了笑道:“我啊,是来送东西了。”说完拿起手中的戏本,“我又修了几处,誊了一本完整的《牡丹亭》,这就给高老板送来了。”

高年听了一喜:“王公子真是好笔头,晚上的新戏赚了不少眼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戏结束了一片寂静,而后便是一浪接一浪的满堂彩,也只有王公子的戏文能这般动人了。”说完转身踢了锦伶一脚:“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回去!林卫,拖她回屋里去。”

林卫赶忙应是,从木凳上下来扶着已是满额汗珠的锦伶。

锦伶倚着林卫:“师兄,方才那年轻公子就是写《牡丹亭》的?”林卫看着锦伶发白的嘴唇:“你都什么样了还关心这个,你先趴着,我找个婆子来给你擦药。”

“婆子?找婆子作甚?紫莞呢?”锦伶忙问,“怎么不见紫莞呢?”

林卫叹了口气:“吓怕了,回家去了。”

锦伶舒了口气:“也好,躲几天再回来。”

林卫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便出去了。

锦伶趴在床上,又想起晚上看的戏来,想的痴了,也仿着月娘“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地唱了起来。

王公子刚走出院子,又折了回来,在窗下细细听着,声音虽有些哑,情却有十分浓,高年见状,连忙上前:“公子想听唤月娘过来唱便是,无须听这些个没学成的污了耳。”男子摆了摆手:“月娘的戏我是听过的,虽是男人,却比女人还媚上几分,不过我写的杜丽娘不是媚,也不是娇柔,而是柔中带韧,韧中带痴,痴中带决。”高年细细品味,深有所悟:“方才看了公子的尾,本以为是悲剧,便未深思,未曾想过杜丽娘死了竟还能还魂回来同柳梦梅成了亲,公子真是好文路啊。”

王公子拱手道:“这戏本打算写个悲的,一切不过是丽娘痴想,后觉不妥,便有了现在终成眷属的戏文。三月后,让这挨了打的姑娘在梨园唱出整的吧,届时我提前来园子里候着。”

高年慌道:“这,这怎么行,这丫头功力尚不足,也从未上过台,公子的第一次整戏,怎能让个没经验的丫头上?”

王公子笑道:“放心吧高老板,我心里有数,接下来几日我常来对戏便是。”

高年见他这样说,也不便再开口,心里却急的火烧火燎。

这王公子倒是个不说空话的,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常常过来导戏,高年在旁边候着,是劝也劝不得,打也打不得,他还指望这出戏能给戏班子闯个名声呢,可现在,却只能是那热锅里的蚂蚁,干打转着急。好在这个锦伶有几分天赋,只要说到三分,那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便能解悟七分,私下里再严加训练,也不是不成气候。不过一想到这丫头一点上台经验都没有,高年脸上的愁容就消不下来。

哀有其人,乐亦有人。锦伶得了这个意外的好处,心中自是欢喜,也愈发勤奋起来,不想负了王公子的意,倒是有一处,打发林卫去将紫莞请回来一同学戏,却怎么也请不来了。锦伶只好将王公子所讲一笔一划记了下来,想着来日紫莞看着学也是一样的。

离上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高年却让锦伶重新练起基本功来:“身子要紧,脸要松,对,脸再自然点,好,开始吊嗓。”说罢似觉不够,又端起架子来:“手势讲手法,眼神讲眼法,身段讲身法,台步讲步法,你这一法都领悟不来,如何撑得了场子!”说着就要用藤条抽,王公子恰好从戏园子里过来:“我道怎么戏园子里不见人,原是跑到这里来了。”

高年看看王公子,放下藤条连叹道:“王公子的戏文一流,戏曲上的造诣也是高某所不能及,但这选角可要再三思量啊!”锦伶边吊着嗓,耳朵也不忘竖着,听到师父说这话,立马急了:“师父,你不是说玲儿近日有所增益吗!怎地又反悔了。”

高年手上的藤条终是按捺不住,直往锦伶身上抽:“你这不晓事的,几日不打,还敢插嘴!这些日子王公子教授你戏,你还真把自己当一回子事了!你就是个伶人!上台子唱了戏更是伶人!除非唱到名角儿,否则世世代代都不得为良!”

王公子本不欲生事,听到这话一下气急:“旁人这么说也就罢了,高老板竟也有如此龌龊的想法!婊子当真无情?戏子果然无义?高老板带了这么多年戏园子,还看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如此说来,我这专门写戏文的书生不也是半个戏子!”

高年自觉失态,连忙低声赔罪:“公子莫气,公子莫气,我也就是训训这不长进的徒儿,怎敢讽刺公子?公子带来的戏文都是这行出了名的,高年此番定会好好训教锦伶,不负公子之意。”

王公子未理会高年,叮嘱了锦伶几句便拂袖而去,高年连忙跟了上去不住的赔罪。

锦伶独自站在原地,脑中满是王公子方才的话,嘴里喃喃念着戏文: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

6.

“孟婆,你说这灵魂有何不同?”王川将戏文递给孟婆,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沮丧。

“灵魂都是个壳子,男女老少之分罢了,会有何不同?”孟婆笑着接过戏文。

“可人间不是,明明到了这黄泉都是一样的灵魂,都是鬼门关,黄泉路,再一碗孟婆汤,在人间却要分千层阶级,男尊女卑,云泥之别。明明都是同个地方来的灵魂,归宿却千差万别。”王川眉头微皱,似是心内烦躁。

“人间啊,本就是比那十八层地狱还复杂的地方,恶灵善灵纠缠不清,便生了这喜乐哀愁,不然我这婆子还熬哪门子孟婆汤,那冥殿还记什么生死簿。听狐狸说你近日怠慢了判官,那黑脸已有所不满,你还管人间那档子事作甚,不如也饮一杯我这婆子的汤,做一个无忧无愁的快活神仙!”孟婆盛汤打趣。

王川摇了摇头:“我近日在人间有些事情,等过几日,我把之前的补回来便是。”

说罢又转身离开。

孟婆将汤递给旁边睡觉的小狐狸:“罢了,与你这狐狸吃了吧。”

小狐狸睁眼看了看,饮了几口,看着王川离开的背影道:“你说这判官动了怒,会把这个写戏文的王川变成个什么?”

孟婆用汤勺敲了狐狸一下:“他都说了不过几日,此次走的匆忙定是誊些去给判官交差了,再变几个像你这般好吃懒做的,我这孟婆庄可容不下。”

狐狸抬头睨了一眼孟婆:“你也多个伴,岂不乐哉。”

说罢又倒头睡了过去。

7.

三月,梨园。

锦伶在戏台子后面描眉勾唇,嘴里还念念有词:“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锦伶这句词倒是应景。”王公子摇扇进来笑道。

锦伶连忙起身见礼:“公子何不到前面吃茶,来这后台乱糟糟的扰了公子的兴。”

“几日不见,倒是添了几分杜丽娘温婉。”王公子打量着眼前静默不语,眼眸深沉的女子,仿佛几日之内成长了许多。

“是公子的戏文好,锦伶从中习得的。”锦伶依旧言语淡淡,全然没了先前的热络。

王公子心中疑惑,却也没多问,叮嘱几句便欲起身离开,门口两个武生的话却绊住了他。

“你听说了吗?咱戏班子里之前那个紫莞被她家那位大夫人硬是塞给了西门的员外当小妾。这紫莞嫁过去后闹得不行,天天在家唱今儿要演的这出《牡丹亭》,最后生生被那员外打死了!”

“啊?之前不是说那大夫人对她挺好的吗,知道她喜欢戏还把她送到戏园子里来。”

“听小厮说,紫莞回去的那天,她亲娘便莫名其妙的死了,后来因她学过戏,进过戏班子,之前定的亲事也被退了,你想想,干净人家哪会要戏园子里出来的,这才被大夫人塞给了西门那老员外。”

“哎,这紫莞学戏还没上过戏台子,又嫁了个那样的人家,真是命苦啊!”

王公子站在帘后,一时不知该去或留,身后的女子早就成了泪人儿,妆容也全花了,烛光映着,倒别有一番风味。

“你早知道了?”王公子轻声问道。

“嗯,紫莞的丫头问我要了公子的戏文,说紫莞死前央她烧一本《牡丹亭》给她......”语音未落,锦伶便已泣不成声。

“锦伶,要开场了,师父让你快备着。”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锦伶应了一声对王公子道:“公子去前面歇着吧,不必为我们这些戏子恼了心情,我片刻就来。”

王公子张嘴欲言,却觉如鲠在喉。

终是摆了摆手掀帘而去。

8.

孟婆庄内。

“狐狸,这王川有些日子没来了。”孟婆一手熬着汤,一手合上刚看完的戏文。

“判官估计今日就来了,他可不得赶着誊那生死簿。”狐狸半眯着眼,嘴边的绒毛一抖一抖的。

“话说我前些日子见着一个姑娘,拿了一本王川手写的戏文,长得也标致,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唱曲儿似的。一心想跳忘川河,说要寻什么王公子。”孟婆看了眼忘川河继续说道,“不知怎地,自那以后,要跳忘川河的女子多了不少,虽未拿戏本,但嘴里都念着什么‘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你说奇不奇?”

狐狸抖擞抖擞:“莫不是王川在人间留了情?”

孟婆笑而不语。只见王川拿着生死簿跑了进来:“孟婆,你可曾见过这个姑娘?名唤紫莞,拿着一本《牡丹亭》哩。”

孟婆大笑:“我方才刚说起这女子呢?狐狸还说是你人间留的一段情。”

“那这姑娘呢?我怎看这记着她跳了忘川河?”王川心下着急,也顾不上即将来黄泉的判官。

“王公子!”只见紫莞从孟婆庄外进来,手里提着一篮的曼珠沙华。

“紫莞姑娘,你,你何不饮了孟婆汤早日轮回转世?万万不可跳这忘川河啊!”王川急道。

“我就知道这是你在人间留的祸,这姑娘执意要跳忘川河,我只好说了你在这黄泉当差,就是过了千年也是寻不得的,她便硬要留下见你一面。现在见着了,快些说完了了这幢事。”孟婆抚了抚狐狸,起身准备离开。

“大胆!你们竟敢私留魂魄在孟婆庄!”

未等孟婆离开,判官便黑着脸出现了,“王川,你误了正事不说,竟在人间动了情,我定要禀了阎王去治你的罪!”

紫莞听了,连忙跪下求情,将自己的身世来历解释清楚:“一切只是紫莞的执念,紫莞愿意领罚,哪怕是跳这忘川河,但求大人不要怪罪于王公子。”

判官听了之后,便将紫莞变成一条三尾蛇:“既你愿呆在这黄泉,那就罚你永不得转世,只能以蛇的模样留在孟婆庄。王川,你以后也不必再去人间了,就在那忘川河畔誊写生死簿,要是被发现你私离忘川,我定禀了阎王爷去!”

王川还欲张口,却被孟婆拦住:“判官大人,您之前嘱我酿的那几罐曼珠沙华已经妥当了,我这就取来您回去的时候带上。”

判官冷哼一声便撷着曼珠沙华去了。

狐狸抬眼看判官走远,又看了看紫莞,笑道:“孟婆,你还真多了个伴。”

孟婆似是没听见一般,将给紫莞备好的孟婆汤重又倒回锅中。自此,忘川河畔,又多了一条无毒的三尾蛇。

9.

“锦娘,早些歇着吧,明个还要去应王府唱戏呢。”

“知道了,你也快回房吧,不必在这了。”锦娘合上手中的戏本,披了件单衣立于窗侧。

窗外暗夜深沉,微冷的月光引人心绪。

当年锦伶凭一首《牡丹亭》一唱成名,戏班子不得不连续加场,更是将锦伶捧得满城皆知,男女老少,尤其是那官府里的太太小姐,都喜极了这出《牡丹亭》,生生创下梨园一连三十天不停唱的辉煌历史。自那以后,锦伶便更名唤作锦娘,每日吊嗓唱戏,除了王府公孙那些不可违的,其他客人一概闭门不见。

此刻锦娘凭于窗阑,往事繁杂纷涌而出。当年在戏班子同吃同睡的紫莞,现如今阴阳两隔再难逗趣说上一句;而那总是袒护师弟师妹的林卫,现也离了戏班子娶个娇妻做起生意来;总是拿着油亮藤条的师父现已失了气力,就是那嘴依旧刀子一般;还有.....还有那淡雅如雾却潇洒不羁的王公子,《牡丹亭》后便再未现身梨园……

转念又想到昨日举止轻浮,腹内草莽,满口都是下流字眼的应王爷,锦娘叹了一口气。明日应王府之行,怕是有去难回,呵,名角儿又如何,终究抵不过一个命字。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锦娘终于解了这戏文的意,却也只叹自己不是那太守家的杜丽娘,而是街头梨园内的锦娘。

翌日,锦娘身着火红罗衫去应王府唱戏,唱的便是那首《牡丹亭》。

据闻唱罢“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那在梦中死去的杜丽娘,便再也没有还魂活过来,罗衫仍是火红,人却失了颜色。

闻动全城的锦娘,终是红颜薄命,魂去黄泉。


后记

黄泉路上,血红的曼珠沙华开的遍野,锦娘缓缓行至孟婆庄,看到一条血黄色的河,河上有座桥,桥前有块石头,这石头立于黄沙之中,石身上的字鲜红如血——忘川河。









《牡丹亭》,是明朝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598年。全名《牡丹亭还魂记》,即《还魂记》,也称《还魂梦》或《牡丹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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