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有雨。公交车的窗玻璃上全是水气，把所有的视线都挡在了车厢内，试图流转的视线处处碰壁。到站了，汽车像句号一样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前俯又后仰了一下。
从前门上来了一个男人，不声不响地坐在了我右边的空位。他手里拿着一本书，黄色古旧的纸质。“你看养生的医书？”我忍不住问。因为他穿了一件皮衣，看上去至多不过30岁出头的年纪。懂得在这个年纪就开始养生的男人毕竟少，这正是一个大多数男人看来可以抽烟、喝酒、无所顾忌的年纪。“《黄帝内经》。”
我们从这里聊起，先聊了南怀瑾，又聊了佛经。“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出家。”他忽然说：“我老婆就不再给我看佛经了，所以我最近几年都没有看。”“像你这么好的人，她当然舍不得你出家，”我觉得我没有奉承他，因为他的眼神还有脸上的线条都在告诉我，这是一个品质极好的人。
“你那时候为什么想出家呢？”
“做生意赔了。”
“几十万？”
他不说话。
“几百万？”
“几千万。”他抿嘴笑了一下，淡然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心里竟也没有起任何涟漪，因为我知道，反正他已经挺过来了，所有能挺过来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
“在那么艰难困苦的时候，她都愿意陪着你，你多幸福啊。”他侧了侧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我看：“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儿子。”“真漂亮。”我由衷地赞叹道。
“我儿子非常孝顺的，别看他才两岁。有一次，我们去逛街，我老婆的鞋跟掉了，我说你站在墙角，我去找下看附近有没有修鞋的，或者去给你买一双新鞋回来。这时我儿子说了一句话，让我无地自容，他说，妈妈，来，你踩在我的脚上。他低头看了看，他的脚太小，就把两只脚合并起来，说——好了，妈妈，来踩我的脚上。”我想，这就是他赔了几千万却仍然留恋红尘的原因。
“我以前开过赌场、夜总会……”他继续讲他的故事。“那时候你有没有变坏？”我其实是想问他，身处那样高风险的场所，有没有对不起他的妻子。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很想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既超级有钱，又在这方面不坏的男人。据我目前所知道的现实，似乎没有。“我的本质不坏。”他很肯定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当时有没有对不起她。”我锲而不舍地问，还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旁边有没有人在听我们谈话。左边那个戴深蓝色呢子帽的男人正了正身子，似乎刚才在听，看见我扭头看他，又假装没有在听。
“那当然是避免不了的呀！”对于一个陌生人，可能他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但是不论我当时外面有多少人，她在我心中都是最重要的。”我听了当然很失望，我失望得紧——女人要求的不是在多少人之中“最重要”，而是“唯一重要”。
即使是这样，在他赔进去几千万的时候，女人还是舍不得他出家。女人的爱，终究更宽容、更博大。因为这是我的猜测，真实的情况我并不了解，所以是也许——更博大。可能他感到了我的失望，就换了个话题：“我现在是第二次创业，也什么都已经有了，有房，有车。但是我不喜欢开车，因为开车没办法看书。我喜欢静……”
是不是没有坏到极点、浮躁到极点过，就无法好到极点、沉着到极点？现在在他身上，是看不到一点点当年灯红酒绿的经历所留下的影子了，我觉得他像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先生。
“你有QQ没有？我快该下车了。”我找到他停顿的缝隙，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有缘的话，还会再见面的。”他站在佛的角度跟我告别。“好的。”我弯腰起身走进黄昏的雨幕，想着：刚才，有个看上去如此平凡的男人，却给我讲了个传奇般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