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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摸摸的享乐

沈宛璃  · 简书  ·  · 2016-12-02 00:49
题图来自《纽约时报》。

“在法国,吃圃鹀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享乐。”

美食专栏叙说禁忌的野味,“肥油、内脏、骨头与血肉的热流”,用餐巾盖住脑袋和饕餮欲望,黑暗里一股脑儿吞下渐趋灭绝的鸟类,由食道至舌根浮起完满的仙境。

我倒不想花重金享用非法烤禽,不过是喜欢这种煞有介事的孩子气,奇妙的暧昧感;脂肪流过牙龈,隐隐有榛子味。而摆在我面前的肉食造型凛冽。城中心凭着鞑靼牛排出名的餐馆,晚市时段放眼望去只有我一个亚洲女孩。牙齿与柔韧的粉红色碰撞。

这一款东南亚风味肉馅,源自上好的生牛排,三两重,厨刀细细剁碎成末,掺着酸橙碎、青皮胡椒、姜泥和海鲜酱油;白瓷盘中央码一个扁圆柱体,撒两叶新鲜薄荷。拿叉和匙摊开,一勺勺入口,起初觉着腥膻气;唾液与断裂的肌纤维拌匀,温软的混合物裹住齿缝,我吞下辛辣清甜的血肉,心满意足地打饱嗝。

大多数食客用一碟炸薯条配鞑靼牛排,而我点了新酿的红酒,酒体轻浮,艳红如血。单宁的涩味飘忽,不足以压抑生肉的放纵。一个亚洲女孩在异国他乡的放纵。

混迹于茹毛饮血的欧洲人中间,我只敢偷偷摸摸地享乐,像往日在熄灯后的大学宿舍里窸窸窣窣支起电热水壶。寝室楼规定不得使用大功率电器,终于结束实验的午夜却盼着喝一口热汤。校门外便利店买来不成形状的速冻水饺,直接扔进冷水煮。水开了,水壶跳闸;加小半杯冷水按下开关;一分钟后跳闸;加水继续;又跳闸。再不能循环了否则水要扑出来。有一只大漱口杯承载饺子和汤。

我反反复复咀嚼,确认齿间生肉的绵软粘连。清甜饱满的肌肉,这头牛生前的健康状况良好。我反反复复咀嚼,肉馅溢出冰凉无力的汁水。黑暗里我看不清馅心是否呈现粉红色。饺子皮煮得稀烂,内里没有熟。

吞下六个半熟的饺子,记得生肉的触感。聊胜于无的乐趣,仍旧不饱足。始终不敢公然满足欲望,除了用一份鞑靼牛排犒劳自己。超市装的冰镇牛肉馅,配上热腾腾的白饭真是人间至味。传统做法不放酱油,碎肉拌入盐、黑胡椒、Tabasco辣椒酱、欧芹、洋葱、酸黄瓜。

余老师讲他在学校某间餐厅误打误撞地点了盘鞑靼牛排,第一口就无法下咽,只得默默扫荡配菜炸薯条。他说,你可真是重口味。还好啦,调过味的生肉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看不出来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有一颗狂野的心脏。过奖过奖,不过是一种食物喜好。

他来我们实验室做六个月访问学者,学术能力良好,眉目风流倜傥。和我一样,每日规规矩矩地去学校唯一一间亚洲餐厅吃午饭,晚上回家用周末集中采购的食材依序烹饪一菜一汤。系里帮他租了房,合住的房东是古板的老夫妇,要求他晚上十点前必须熄灯就寝,否则便发出质问,称房东的睡眠质量受到影响。像是单身的少年生活,熬个夜也有蹑手蹑脚的兴奋感。

我说,你很久没被这样管着了吧。余老师苦笑道,羡慕你们单身的年轻人。事实上他只比我年长六岁,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科学家。博士毕业那年结婚,儿子刚满三个月,他急匆匆挤上交流项目的末班车来到群山环抱的小城。此处并无炙手可热的名校名师,不明白是什么吸引力让他“抛妻弃子”甘愿待在几个时区外的山坳里。

我记得他给出回答的日子是星期天,商店均不营业,本地人通常去郊游。我们坐缆车上山滑了一天的雪,由菜鸟水平进化成为青紫交加的菜鸟水平。晚餐食用奶酪火锅,是以猎奇游客的身份去的;我在山城念到博士二年级,一直没有品尝过本地传统佳肴。余老师说年轻人要有好奇心。

图片来自作者的一个朋友。

最小号的搪瓷锅是二人份,融化的液相咕嘟咕嘟冒着泡,餐厅里充斥着奶酪洋溢的酯类气体。松软的白面包撕成小块,用长叉戳着,伸进奶酪液蘸满周身;拎起来转动叉子,以防奶酪滴下凝结成丝。第一口烫到嘴,还好有附赠的冰镇小洋葱和酸黄瓜。小圆土豆在奶酪里滚一周,变成拔丝土豆。热乎乎咸味儿有嚼劲的奶酪。好奇的年轻人问,余老师你为什么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婚礼上他的妻子哭得一塌糊涂,而他按部就班履行完仪式,只觉得累,像完成一场表演。他爱她,他强调了一遍,婚前婚后都有诸多美好时光,天南海北的旅行,他写游记描摹身边人的模样,情书千封百封不曾厌倦。然而婚礼是自我束缚的仪式,怀孕生子亦是。只能逮着空离家喘一喘。

你不喜欢小孩子?我问。那还是喜欢的,余老师说。都不体谅下你太太辛劳。她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他眉目间依然是大男孩热爱自由的况貌。絮絮说妻子怀孕期间他在做田野调查,现今慢腾腾的工作节奏下抽空逛了一圈周边小国家;笑称这算是理工科青椒的完满生活,不过你一个女生怎么能读博呢,太辛苦。

我回嘴道,您说过我有一颗狂野的心脏。他说话时带着故作老成的风采,煞有介事的孩子气。奇妙的暧昧感,向异国他乡的学妹叙说自己情书收到手软的历史。我恪守规矩家教很严,不敢提起自己爱吃生肉,以免吓跑刚认识的男人。我不可以吃得惯冲鼻子的奶酪。而余老师必须在十点前赶回家,听从房东吩咐熄灯睡觉。余老师有太太。

我们是无聊乏味的正经青年,竟然相约去听音乐节。一定是山坳里的理工学校担忧学生太过死宅,财大气粗办了二十多届全国规模最大的年度摇滚现场。色谱柱的拖尾峰迟迟跑不干净,我一跺脚锁了实验室门,一边下楼一边掏出条带骷髅图案的头巾(鬼知道我哪来这么个玩意儿)。余老师瞅见我披头散发的样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指指我的脸说妆花了。

其实我们一个乐队也不认识,只是混迹在酒肉和跳舞的现场,感慨下醉生梦死的资本主义国度平日里多么人模狗样。所有的酒精售卖点都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某个嗑药的汉子拍拍我俩肩膀,用汉语说“我爱你”,也不知是对谁说的。金发妹子用饱满的胸脯蹭蹭余老师的手臂,余老师脸上飞起两朵酡红;妹子说可以给她买一杯酒吗。

我笑道,你怎么能够拒绝她的请求呢,拂了佳人美意,未免太不解风情。余老师似乎有一点醉,姑娘早就喝多了,没注意到我有女伴。那时刻正是音乐节的主场压轴演出,音响震天,射灯迷离不定,妹子抛来的媚眼被汹涌人流冲刷至彼岸。两人被周遭熙攘挤至极近,我被缺氧的倦意袭击;一瞬间想倚在身边人胸口,度一瞬的享乐。余老师伸臂欲揽住我。

我咬断牛肉馅里颗粒饱满的胡椒,辛辣的鼻涕夺眶而出。乐队主唱发出一个海豚音。埋头吮一口支离破碎的血肉。醒来时似乎可以确认自己对他有超出好感的动心。我知道,面前的田野荒芜。宿舍里仅亮着电热水壶的红色指示灯。水蒸气吹拂白蚁蛀空的床架。饺子馅半生不熟。

在加班的地铁上,在繁星澄澈的天幕下,头顶群山巍峨的倒影,我们贯穿隧道,走过中世纪的砖石路,很长的路程。手臂和手臂之间隔着客气的半米距离。剁碎黄辣椒,炒熟一大盒牛肉馅,模仿音乐节小食摊位的墨西哥风味,别忘搭配新出炉的卷饼。得陇望蜀的余老师眼馋我用仅剩的一点番茄酱拌的通心粉,表示希望品尝小样。我们走过老年人郊游赏花路线,雾气缭绕的山腰,遍地的黄水仙和露水。我冻得哆嗦,余老师贴心地提供外套。我们吃了三色堇配羊奶酪沙拉和一锅炖黑脸羊。

图片为作者所摄。

后来我和余老师一样,也有点醉意。城市的最高点是建造于八百年前的石质教堂,落日从大幅彩绘玻璃的顶端慢慢沉落下去。天色渐渐黑了,教堂前方席地而坐的年轻人们就着啤酒唱歌。你怕黑吗,余老师问。不怕。黑灯瞎火挺危险的,他没话找话,嗯其实我才是危险人物啦。

路灯光下他的眉目模糊不清,温柔暧昧的笑意。晚餐又是一顿奶酪火锅,他得回国了,盛夏里依旧惦念异域美食的味道。我忘记说明,锅底是两种奶酪的混合,一半Gruyère一半Emmental;倒入大半瓶白葡萄酒,酒石酸络合牛奶中的钙离子,使料液保持流动性;调味用的是烈性的樱桃酒。于是食一盘面包块和拔丝土豆也会醉倒。

坐在长椅上,间距未曾变动。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红酒,是今年的新酿。想来你以前经常和学妹饮酒咯。哪有的事,余老师急急否认,脸色认真。于我而言,这句话已算是最明显的试探;过去的六个月,各自寂寞却相安无事,却总是隐约察觉调情的迹象。危险人物当前,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挑开它。

梦境里是拥抱过的,那具身体不属于我。群山环抱的透明封闭空间,她心脏狂野躯体软弱;他为她簪一枝黄水仙,抚摸她的颧骨试图亲吻。她受惊逃开。他追上来。她逃脱出封闭空间,混入错杂的人群。他困在透明立方体里疾走,寻不到她。潜意识里她希望他寻到她。她坚称自己一定会推开他。白蚁蛀空立方体的支柱,灰飞烟灭的仙境。

我最大的勇气,不过是独自一人吃下一整份鞑靼牛排,只有在黑暗中或陌生人群里才能释放的欲望。吃掉粉红色粘连的你,吃掉自己,获得偷偷摸摸的天真和自由。

图片来自《外滩画报》对Franck Bistro的专访。



文/沈宛璃

201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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