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家住在一座三线城市边儿上的小镇上，一个很小的地方。一个地图上都找不见的地方。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地方，却挖出了狗头金。数不清的钱如雨点般飞到这里。没多久，镇子周围就建了一圈工场。
爷爷是小镇的镇长。逢年过节，工场领导拎着大包小包来拜访老爷子。家里家外一时风光无二。我家东边的屋子被送来的礼物堆得满满的，白酒饮料，猪肉干果都堆到天花板上。一家十几口人连吃带拿，愣是用不完。很多东西放的时间太长，过了保质期还没拆开过。如果奶奶看到就偷偷的扔到垃圾堆。
如果爷爷看到，就会指着奶奶的鼻子骂道。“你这老太太，这都要过期了还不赶紧吃了。有钱糟蹋是不。”如果吃了快过期的东西闹了肚子，他也会指着她的鼻子骂。“老太太你想弄死我是不，这都过期了你给我吃。我看你就是想弄死我。”
奶奶一直都是沉默不语。静静坐在一旁，等爷爷骂够了舒坦了便会离去。我从小跟他们长大，从来没见过奶奶反驳。被骂之后就呆坐一会儿，自己时不时的开始傻乐。起身又去给爷爷做饭。
我问爷爷你为什么跟奶奶在一起，他说当时看奶奶是个勤快人，会过日子。
奶奶是家里的老大，早早出来开始挣钱养家。干活又快又麻利。一双手挥的了锄头耕的了地。捏的起细针秀得出花。
当时爷爷还在念书的，家里就想找个人能照顾好好他。这人一定要勤快。于是开始托媒婆说媳妇。第一个就找到了我奶奶。
当时村里对有知识的人特别尊敬，甚至是仰慕。我奶奶就是信徒之一。她同意了。家里人也很满意这个新姑爷。两人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住到了爷爷家。
一个学习，一个养家。
爷爷读书那会儿，奶奶一大早就要出去地里给人干活，中午又急急忙忙回来给爷爷做饭。等做好后自己扒拉几口又到地里给人浇水插秧打农药。因为吃饭太快，东西到嘴里也不嚼就被直接咽下去。落下了胃病。隔三差五就会胃痛。
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晚上。吃完饭干完活跟爷爷并排躺在炕上，爷爷会给奶奶讲故事听。听着爷爷的声音，伴着月光，她一个不识字的姑娘听完了《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
那个阶段，奶奶真的爱上了爷爷。
我奶奶喜欢《西游记》。毛脸雷公嘴的孙悟空，好吃懒做的猪八戒。都是她讲给我听的。讲完还不忘补上一句“你爷爷讲的更好听。”
生活虽然过得紧巴巴，但也算幸福。
02
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爷爷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毕业。在他面前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去学校当教导主任主任。二是到机关单位当干事。这俩不管是哪一个，前途都是一片坦荡。
太奶奶见人就要说，我儿子给政府工作。脸上得意的神情爷爷学的为妙为俏。
太爷爷到也还含蓄，但是心里的骄傲还要展示出来。他跟人聊天的时候总是会问：你家孩子也在政府工作么？
好日子似乎正在向他们招手。但是人呐，只能同受罪，不能同享福。夫妻身上照样适用。
爷爷圈子里的人都是知书达理的文化人。再看这个每天跟他朝夕相处的女人，皮肤黝黑，胸部下垂，手脚上都是厚厚的死皮。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朴实变成了土。勤劳变成了瞎忙活。两个人从身份、学识、阅历上的差距越拉越大。
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能和一个农村老太生活在一起。
爷爷厌倦了晚上讲故事，也厌倦了奶奶。两人在一起能聊的话题少之又少。
跟朋友聚会的时候，别人都带着自己的太太赴约，而他每次都是一个人。如果别人问
“你咋不把大嫂带上呢？”我爷爷回答说“不带他不带他，带她干啥。”
每次奶奶回娘，饭桌上想倒一倒自己心里的那口苦水，家里人没听两句人就劝他说。你跟着他能过上富裕日子，他说什么就忍着点。忍着点。
手里端的那碗米，是爷爷上礼拜送过来的。
后来奶奶干脆不说了。
爷爷对奶奶越来越挑剔，挑剔她的穿着，挑剔她做的饭，还挑剔她吃饭吧唧嘴的习惯。而奶奶变得越来越沉默。她不必在外面给人打工。她生活的就是围绕着爷爷。生活的来源也来自爷爷。每个月给奶奶一点钱。买菜做饭。
03
就在爷爷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文革来了。上面说有5％的人是坏蛋。于是各个单位下派指标要抓到那5％。当时爷爷的单位有62个人，5％大概是3个人。
当时我爷爷写的上报材料的，他本以为是拉出三个人，像以前一样，是批评教育一下，写个检查事情就过去了。
爷爷这人老实仗义，先把自己的名字给写上。再把大家公认为的坏蛋写上。最后一个人是实在找不出来。这时候写谁不写谁完全看关系，于是那个平时兢兢业业干活，闲下来喜欢独自在角落看报纸，不爱说话的老大爷就被写到上面。
材料交上去不久处分决定就下来了，原本以为的批评变成了批斗。爷爷被免职，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怕被别人在街上打死。隔三差五就拉出来批斗一顿。看报纸的老大爷运气比较差，被皮带上的铜扣轮到太阳穴上给打死了。
这个家眼看就要分崩离析，却被我奶奶给扛了起来。她那股如野草一般的韧劲儿和求生欲，扛着爷爷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先是在别人家买了几只小鸡仔。在院子里圈了一块泥巴地开始养鸡。又在把家里附近的的一小片荒废的地重新翻耕，在娘家拿了些菜籽种。
回家的时候，娘家人开始劝她说早点离开爷爷，你会受到牵连的。奶奶没搭话。
后来爷爷开始每天帮着奶奶耕地喂鸡。等到生了鸡蛋奶奶就会拿到集市上换些日用品。奶奶还去一家烧砖厂给人搬砖。每天搞得一身灰。腰也被压得越来越弯。
爷爷每天就在家里。等着奶奶回来。学着给奶奶做饭。
04
闹剧总归是闹剧，收场之后剩下一地鸡毛。爷爷官复原职，没过又升了一级，这老头再也没有以前的气焰。虽然也会对奶奶有些挑拣，但却没了傲慢。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我奶奶又怀了个孩子。两人觉得这是大祸之后的福气。决定把他生下来当时两人已经38岁。这人就是我爸
两人在爷爷读书时候已经育有一儿一女。现在都十几岁了
如果说以前的苦难的日子是一种噩梦，那我爸的出生就是恶魔的降临。他把这个家搞得支离破碎。
我爸出生没几年，我爷爷就当上了镇长。当时我们镇子正要被开发，每天想找关系走后门的人把门槛都快磨平了。每次到我们家都是大包小包往屋里提。家里的生活条件一下子好太多。人前人后都是有头有脸
两人又是老来得子，把原本应该哥哥姐姐的爱一并放到了我爸身上。以前管教孩子的戒尺变成了我爸手里的玩具。他在爷爷奶奶和工厂领导的爱中茁壮成长。
花钱大手大脚，为人嚣张跋扈。上高中的时候他把一个同学给揍了，在学校里面影响非常恶劣。校长打算把俩人全开出。但是因为我爷爷的关系，只是把那个从山沟里考进高中的小伙子开除了。他父母到学校给校长下跪，哭天喊地。我爸就在窗户边上看着。
我妈之所以会嫁给我爸，也是因为我姥爷逼得。
“你跟着他，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我姥爷用鸡毛掸子打跑了那个想跟我带我妈私奔的小伙子。会有好日子么，当然不会。
我爸因为赌博欠下了很多钱，跑了。他变卖了老房子，带走了所有的钱跑了。
我爷爷从人人羡慕变成了议论纷纷“这老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儿子。”这时候我爷爷早已经退休。此事对他的冲击太大。性情大变。奶奶再一次成了他的发泄的对象。
他开始尝试寻我爸会变坏的原因，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文盲老太太的基因里面藏着脏东西。藏着让我爸变坏的脏东西。藏着能毁掉我们一大家子的脏东西。
他开始到处吹牛，吹嘘自己每天大鱼大肉。有次我爷爷在饭桌上上跟人说。我每天吃菜的时候都要放肉，但是我不吃，菜只有借着那个肉的味道才好。
回家一边吃放坏了的菜，一边咒骂我奶奶。
“你这老太太就像弄死我。”
以前奶奶永远都站在爷爷这一边，就算所有人都在对面。她还是选择跟我爷爷在一起。
但当爷爷站到了她的对面，她还能去哪儿呢。应该只能留在原地吧。砖头和咒骂同时放到肩膀上，哪边会更重。
好在我奶奶当时耳朵快聋了，倒是也得了一片清净。
我奶奶是2014年去世的，在我上考上大学的前一个月。肺癌。
住院的时候她妹妹来病房照顾她。在放疗之前，问了她一句
“你这辈子，值么。”
我奶没说话。
05
死后半个月，爷爷又找了一个“老伴”。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太太。比我爷爷小20多岁。
一个月给1000块钱，要是能伺候到我爷爷死，再多给1万。
他经常带着这个老太太跟老哥们吃饭。很热情的把她介绍给别人。还让我管她叫奶奶。
也许旁边站着的这个女人能够证明他不是个失败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