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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坟山,或许是江南墓葬最后的留存 |「过年」短篇

豆瓣阅读  · 豆瓣  ·  · 2018-03-12 16:22

作者 袁俊伟

圩区村庄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圩埂边堆陈着鳞次栉比的坟山,密度之大,范围之广,甚至不亚于村庄的屋舍,但凡有屋舍的人家,肯定有多于他们屋舍数量的坟山,这些坟山密密地排在村外,构筑成了另一个幽冥世界,住在那个世界的人曾经也住在村内的屋舍里,只是随着肉身的寂灭,搬了一次小家。

我们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如此规模的坟山了,记忆里上次迁坟拾骨还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征地,老祖宗们都从祖坟地里被屈尊移去了十几公里开外的公墓,一年中也就在清明时节享受一次后代的祭飨。而不复当年,他们在蓝天下静静地躺着,看自己后代在祖坟地旁或是耕种,或是光着脚丫奔逐的光景。

江南地区很久之前就实行火葬了,然而在没有实行公墓制度之前,基本上是土葬和火葬并用。老人们会早早地为自己置下一具棺木,每一年都会刷上一层桶油,尚未用到的日子里,棺木就被当作了木柜和粮仓。等到老人西去,肉身被推进了焚化炉,它们的骨殖会被敲碎规整,放在骨灰盒里,然后连同着棺木入土安葬。只是棺木在地下容易腐朽,时隔几年,都需要后人去拾骨再葬。

在我的记忆里,只要到了拾骨的日子,那些零碎的骨殖或者尚未腐朽的骨灰盒上都会盘坐着一条或是一窝青蛇,老人们以此判断这个家族日后是否会出现光宗耀祖的能人。这看上去多少有点魔幻色彩,但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的童年的乡间生活中。

坟山里的蛇叫作祖神,我们将它们视作是逝去祖先的化身,祖先们都变成了蛇,就成了观音菩萨的脚。这些祖蛇同家宅地基中的蛇都是一样的,或是窝在地基里,或是窝在祖坟地里,终日庇护着它们的后代。家宅里的蛇又叫作家神。一旦家神和祖神离开这个家族,也预示着这个家族灾难的到来。江南乡间人特别看重这些,常常为它们设下神龛,专门有花果供奉,万一见到,也要烧香敬送。

我爷爷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一条青蛇在水里艰难地游弋着,似乎想要找到一块舒适的土地盘窝。梦醒之后,他跑去坟地一看,原来是祖坟地被淹了,连忙招呼起全家老少,起坟拾骨,可是里面并没有看到祖神的影子,当大家垫高坟基,再次埋骨烧香后,附近草丛里方才爬出了一条青蛇。

在我们早年的认知里,村庄可能就是属于两个世界的,村内是这辈子的人,村外则是上辈子的人,村庄内是屋舍,村庄外有坟山。村内和村外的两个世界,有时是连通着的,有时是封闭着呢。如同白天和黑夜之别,但是清晨和黄昏又是最为迷离和梦幻的边界。所以,这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时而存在交集,却也能互不打扰,安然无恙。

我同堂弟一路都在看着这些坟山,感叹童年时期在坟山堆里捉迷藏的日子,那些年似乎对这些另一个世界的房子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可能知道里头埋葬着的是自家的祖辈,即便不是直系亲属,一个村子里的人大多同处一族,自然没有太多的避讳。

很久以前的坟山也是堆土的,时不时要去除草,不过我们更喜欢杂草丛生的样子,因为那样一来,坟山可能就成了一片百草园,那里头又是另外一种生态了。不知道为什么,一般坟山里头,除了祖神外,还会有很多刺猬,它们就爱在坟山里头打洞,似乎还成了祖神的邻居。老一辈人也没有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大多重新把土堵住就好了。

可是堵了又有啥用呢,这些刺猬还不是打个洞的事情。它们通常喜欢去附近的菜地里偷茄子,往背上一钉就往坟山里运。村上经常会有二流子去洞口下套,除了能逮到刺猬外,还有不少野兔,一种近似土拨鼠的动物,我们这边人叫做药兔,如今很少能够看到了。我幼时常在野外浪,也没有少得二流子们的野味,现在想来心里有点忌讳,不过也忘了刺猬肉什么的是个啥味了。

后来,村子里的楼房慢慢代替了平房,村外的坟山也讲究了起来,还是扎堆修坟,但是,坟山都用上了水泥黄砖。那个时期的楼房都时兴贴瓷砖,所以,这些坟山也贴满了瓷砖,远远望去,阳光下,它们都打着亮晶晶的马赛克,闪闪发光。甚至于,这些坟山也有了二层小楼的风格。除此以外,发财了的人家,还会在坟堆四周砌上一围功德墙,以此表示这是自己家族的领地。

村庄里贫富的产生,让人跟人的不同之处都显现了出来,连同着村子里的屋舍和村子外的坟山。很久之前,村外的坟山都是没有墓碑的,因为墓碑都被拿来修了路,筑了桥,仅存的一些墓碑都是解放前的物件,我们时常会在路桥上的墓碑面上看到前清或者民国年间的字样,解放后,似乎不太允许立碑,其实是因为大家都穷,没钱立起这么一大块石头吧。

而且书上那些墓志铭的记载,似乎同这边的村子沾不上任何关系,一来这里祖上并没有出过什么官宦文人,二来在解放后的一二十年里,村子里会写字的人也屈指可数,附近几个村子也就只有一个教书先生。他们手上只有一两本薄薄的蒙学书,碰到日子了,也就只会照着字帖写几幅春联,还有就是在黄泥抟座,芦杆围纸的灵位牌上写上显考显妣几个大字。

这里的坟山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存在,压根不会出现什么有关文明史的字样,它们从来没有过繁荣,故而谈不上失落。现代城镇化尚未波及到这里,所以还没有迁坟之忧,不过这也就是两三年间的事情了。

这些坟山堆里每年都会添几座,只是越来越少了,一来老人越活越久了,二来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可以想见,等到推土机一来,村子里的屋舍和村子外的坟山,不管是什么时期,什么风格的,都会被夷为平地,然后慢慢被人遗忘。我们的城市只会越来越大,乡村只会越来越小,死了的人不再会像从前一样可以长久地占着一块尺锥之地,而是不断给活人腾出位置。

我们途径的路边都会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竹林,坟山大多都是在竹林旁边,而不是里头,后人还要照顾一下祖辈的采光条件。然而,竹林的繁衍有时候多于坟山的增数,有一些坟山日久,也被竹林给殖民了,棺椁被竹子刺穿的现象也是常有,幼时,我们最害怕的就是看到竹子的末梢顶着一枚头骨。

连同着坟山被竹林侵占的,还有竹林边的一些房子,这些房子的中院早就被竹林给割裂,就连房顶也被利竹给刺穿,本就是幽暗的地方霎时间又多了几分鬼魅。在乡间长大的孩子大抵都是不会随意去这些房子里玩耍的,这里面充满着忌讳和一些恐怖的气息,老一辈的人把这些房子叫做义庄。

附近的这些村庄都是这个古老国家最底层的基础单元构成,而维系着这些小单元安稳的从来不是来自官府那些为数不多,且拿着微薄工薪的衙役的仗板,而是一种依存于礼法而行的乡绅制度,读书人少,乡绅更是少,那么村庄里年老者往往是这种礼法制度的话事人,颇似族长的角色,因为江南的乡村大多都是一村一姓,外姓寄居于此,总是要看人眼色的。

不过,现代社会的发展,这种礼法制度早就破裂,老人当家成为了历史,而老人的地位更显尴尬,尤其是在穷苦人家。既然文明政府已经通过乡村基层政权的建立,取代了几千年来古老的乡土社会礼法,那么也将行使当下孤寡救助的补位角色。

堂弟不敢进到义庄里去,说是过年怕晦气。我倒是任性,无障无碍的,便走进去重温了一遍,房屋里头的房梁快要支撑不住了,破瓦盖头,墙角处停放着几具废弃了的棺木,然而棺木下面竟然放着几张条凳。倘若再有一枚油灯,罩一个竹篮,竹篮上再放一双布鞋,估计就是附近人家在停尸待葬了。毕竟大过年的不太时兴入葬仪式。

这也是我想当然的,如今这些义庄义棺不存在了,然而,在我们幼时的每个村庄都会有这些物件。村庄都是有祠堂的,有的祠堂会有几间侧房终日闭门,里面就放着义棺,这些棺木大多都是用来接济族中的孤寡老人的,不至于他们只能裹一张竹席入土。还有就是在很久之前,总会有一些客死于此的路人,作为人道忠义之顾,族人也通过施棺入葬的方式让这些天涯沦落人免做了郊外的孤魂野鬼。

堂弟比我小几岁,很多事情他都没有看到过,但是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村办小学的院墙一侧就有这类义庄,他还曾被我带进去试胆,整个人被吓得哇哇大叫,末了,我还要买糖让他回家不要告诉幺叔幺婶。

我比堂弟多了几年的记忆,所以,我知道当年义庄里还有一个看棺的丧子老人,终日住在里头。那个义庄还经常会供乡民停尸,我还曾经常趴在棺木边看过很多很多村中逝去的老者,头上和脚上垫着高高的黄表纸,嘴巴里还会含着一枚铜钱,样子大多都是安详的。我每次上学早了,校门未开,天还没亮,就到义庄歇脚,那个看房老人总会拿给我很多糖果。

当时还有抬棺材一说,村中有老人死了,同辈的人把白布放在衬衣表带,然后就帮着去抬棺,几百斤的棺材带上睡在里头的人,须得八个老人才能抬动。家族里头的小孩子手拿着招魂棒走在最前头。我们村上其他人家的小孩就喜欢跟在后面,因为棺材抬到哪里,就会洒上一些糖果和毛币,我们乐得一路捡,一路吃。

棺材抬完了,我们就回家找抬棺材的爷爷拿糖吃,因为主人家都会给每个抬棺人发一包糖,乡人戏称「死人糖」或者「寿糖」。所以老人们常常聚在一起开玩笑:「老袁头啊,什么时候吃你的糖啊。」人生就这么几件事,都得吃糖,出生吃旦糖,结婚吃喜糖,入葬吃寿糖。莫是老天爷觉得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太苦了,所以要吃点糖来冲和一些。

老人们最大的担心,就是等他们自己都走了,没人会抬棺材了,别人吃不了自己的糖了。如今这点担心都变成了现实,因为早就没人睡棺材了,人死了,打电话给殡仪馆,殡仪馆就会派一辆车来,车上抬下一具冰柜。家人帮老人洗好澡,趁着身体没有变僵前穿好寿衣,可是门板也卸不下来,更谈不上寿终正寝,继而把老人抬进冰柜,就像是超市冰箱里卖的冷冻肉。

家人们守上一天灵,殡仪馆的车一来,也就送进了火葬场,然后家中男丁看着殡葬人员把骨殖敲碎,收纳入骨灰盒。那一天里,家人也不用再把骨灰盒拿到家里放几天,而是直接放到公墓里或者新建的万寿塔里供着,三天后,过来上个三早坟,然后当年过年时来一趟,此后每年清明来一趟。人们对于亡者的记忆超不过二十年,因为活人住的房子有个七十年的产权,公墓的产权会不会存在二十年呢,这还难讲。

这些年来,很多事情都在发生着变化。家里拆迁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一直在外面飘着,拆迁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所处的时代,自小生活的这片土地,正在以极快地速度铲平旧有的东西,起建新的东西。如今一年发生的变化抵得上过去十年,过去十年发生的变化抵得上以往百年。或许这就是世事无常的现代版本吧,任何事情都在变着,活人的世界在变,死人的世界也在变。

我和堂弟拜年所见的这片坟山,应该算是江南墓葬最后的留存了吧,我曾经以为江南墓葬一直有种持久的固定性,如同这里扎根千年的祠堂根基。北方平原上的坟墓都是人字形或者一字型堆在开阔的平原上,风每天都在吹,它们不动声色地削平着这些孤零零的土丘,等到我们看不见了,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也被风彻底带走了。但是江南人都重迁坟的,一遍遍的拾骨后,即便找不到骨头了,也会挖一锹泥土重新筑一个墓。

江南的坟山似乎在声言,它们永远不会让风把来过这个世界的人彻底带走,它们扎堆似地围在村外,坟山里的人看着村内曾经住过的房子,庇护着村子里还生活着的亲人们。所以,村内和村外的两个世界其实都是打通着的,人们只是对这两个世界的通道心领神会,默不作声罢了,共同相约在清晨或者黄昏的迷离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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