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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行纪(一):遥远的米拉山口,宁静的巴松措绿

巴伐利亞酒神  · 豆瓣  ·  · 2019-09-22 18:30

米拉山隧道 深不见底的幽暗中,只有汽车前照灯的橘红色光线,像15世纪的西班牙探险家,举着火把在黑魆魆的山洞里踯躅前行。西藏高速的隧道似乎不太喜欢开灯,这条崭新的拉林高速也不例外。所有来往的汽车,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在60公里左右的限速上,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这充满“克苏鲁式恐惧”的黑洞无情吞噬。

“我们刚刚穿过的隧道,就是今年4月底投入使用的米拉山隧道了。自此,汽车再也不用围着米拉山转圈了。”管家仁钦不疾不徐的解说,正通过对讲机传达给这四辆宝马X5上的乘客。我们跟随松赞旅行的这趟“重走滇藏线”的生命之旅,已经启程快两个小时了,米拉山就这样蓦地一下被甩在了身后。曾经318国道上海拔最高的垭口——5013米的米拉山口,也败给了科技的力量。人们从它脚下挖了一个口子,然后像地鼠一样不声不响地钻了过去。18公里的盘山公路,变成了5.7公里的幽深隧道,骄傲的米拉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丧失了存在感?

2014年10月,我错过了米拉山口那迎风飞舞的经幡。朋友的越野车,在八一镇突然调转车头向南,从米林县驶入了山南方向。新路线当然不乏美轮美奂的风光,却不可避免的和米拉山失之交臂。想起一个独自骑车去拉萨的女生,当她站在米拉山口发呆时,突然泪如泉涌。汗水的侵袭下,眼睛被烧得火一般灼热。她却顾不上刺痛,仍旧向着远方极目眺望。那是拉萨的方向,作为拉萨和林芝的界山,翻过了米拉山,拉萨还会远吗?

拉林高速随处美景

拉林高速

但对我们来说,翻过了米拉山,拉萨反而越来越远。我们从拉萨出发,一路奔向香格里拉。在踏上318国道川藏南线和214国道滇藏线之前,车轮要先在拉林高速崭新的柏油路上滚上几圈。它官名叫“拉林高等级公路”,全程限速在80公里/小时。因为沿途风光旖旎,加之不收过路费,拉林高速很快沦为众多营销号博取流量的一道大餐,就连“秒杀318国道”这样夸张的标题也出现了,让人哭笑不得。

路虎换成了宝马X5,司机也由丹曲师傅变成了和师傅,虽然“单曲”未能循环,车队却还是松赞车队。和师傅高大健壮,是云南丽江的纳西族汉子。一听我从上海来,话茬子也跟着打开了。他曾在上海一家化工厂做设备调试,一干就是整整10年。后来熬不过思乡病的折磨,回了云南老家。说这话时,我似乎听到他口中有些许叹息,便追问他是不是因为爱情或婚姻?他不置可否,露出难以觉察的一丝微笑。

一过米拉山,植被便突然茂密了起来。不必再去嘲笑拉萨四周的荒山,如中年男人的秃顶那般油腻,工布江达地区随便拿出一座雪山,它都高悬在举目青翠的绿色山林之上。那是林芝云杉和喜马拉雅冷杉所构筑的一个生态世界,一种漫山遍野却并不单调的绿色:云杉是青葱的,像轻狂的少年时代;云杉是墨绿的,是成熟稳重的壮年。拉林高速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进入状态。

“这些年,川藏线上的背包客少了好多啊。”同车的丁海笑感慨道。一听到“背包客”这三个字,和师傅便耷拉起一幅苦笑的表情,不停地摇头。“你以前跑这条线时,拉过搭车的背包客吗?”我赶紧问他。“当然拉过,不过现在绝对不拉了。”他的回答很坚定,我们几个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听他说故事。

故事并没有想象的精彩,完全是一部预料之中的剧本。他说现在的背包客,早已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些真正穷游的人了。他们的装备越来越好,礼貌却越来越少。有次他拉了一男一女,是一对情侣。两个人一上车,就不停地自拍,还抱在一起亲来亲去的,对他的问候爱搭不理。他开车挺疲劳的,只想和这俩搭车的陌生人随便说两句,对方却还以雷鸣般的呼噜声。到了饭点,他把这对鸳鸯一起叫醒,心想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就一起吃个饭吧。埋单的时候,两人鬼影都不见一个。和师傅一琢磨,挺好的,至少摆脱了他俩。结果上车一看,嗬,俩人正在车里呼呼大睡呢!

这故事听得我有些脸红,因为自己也曾搭过车,只是没蹭过司机师傅的饭,也没请司机师傅吃过饭。通常,我们会在一番依依不舍的惜别后,相忘于江湖。他把一个渐行渐远的汽车屁股留给我,我慢慢成为他后视镜中的一个点,这是留存在彼此脑海中的最后定格。丁海笑应该比我感触更深,他写过一本叫《搭车十年》的书,不过那个当下,他一直缄默不语。和师傅的故事,似乎能衍生出不少相似的版本。尽管只是个案,却足以在跑这条线的司机师傅中流传开来。相比声名鹊起,声名狼藉要容易多了。我替那些真正搭车的驴友感到抱歉,但也只能对和师傅的遭遇表示理解。“他们没准还把你写到了旅行日志中,说今天遇到一个纳西族司机师傅,不但让我们搭车,还请我们吃饭,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人啦。”这算是一种安慰吗,我不知道。

巴松措

前往巴松措之前,一行人在巴河镇某鱼庄好好开了下胃。从海拔3600米的拉萨下到海拔2800米的林芝地区,风景变美了,食欲也跟着膨胀了。手抓羊肉味儿挺正,鸡杂和鸡软骨好吃的很。招牌的水煮鱼,居然尝出一丝薄荷叶的清香。在藏地吃到一种川式和泰式的奇妙混合体,想想也值。

巴松措是个怎样的景点呢?有的人推崇再三,有的人嗤之以鼻。点赞派认为,巴松措的湖水,有种独一无二的绿,和周围的雪山一搭,就一翻版的瑞士。差评派觉得,自从巴松措修了水库,它便充满了人工痕迹,不再像以前那般“纯粹”了。然而是驴是马,终究要拉出来溜几圈,才能妄下定论。这就是我写游记,却很少看游记的原因。任何的纸上谈兵,都是隔靴搔痒。摄影师P的图再华丽,也比不上亲眼所见的露骨,即便它称不上惊鸿一瞥,那种感动或失落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只能把情绪掩藏得了无痕迹,却很难对情感的泄洪无动于衷。

前往巴松措的路途中

巴松措,又称为“措高湖”,位于林芝地区工布江达县境内,湖面海拔3480米。从巴河镇到巴松措景区,车队逐渐被一片片“藏式田园风光”包裹起来。请允许我斗胆使用这样的形容,青青河边草随处可见,漫山遍野的牛羊也不稀奇,唯有白衣飘飘的冰川,和难以预调的青藏蓝,是这颗星球上绝无仅有的特供。一进大门,巨大的AAAAA级景区的招牌高挂头顶,一派耀武扬威的架势,所有汽车都要从它胯下径直钻过,奔向不远处的停车场。截止2018年11月,西藏自治区共有四座5A级景区。除去巴松措,其他三座无人不晓:它们是拉萨的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再加一个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

我曾被地球表面的许多动人景象瞬间击倒过。它们有些是正儿八经的景点,有些只是一种荒芜的存在。还有一些不算景点的景点,它本身并不收费,但在一趟行驶的火车或汽车上,便成为一部自动播放的电影。2018年7月,我驱车穿过新疆唐布拉草原,当风透过车窗吹拂在脸上时,绿色的森林和草场顷刻间跃动了起来。天地万物,仿佛和眼前这个世界统统建立了一种彼此共生的联结。一片落叶,一匹骏马,一次不经意的快门,一首随机播放的Hard Rock,它们都活得如此真实,如此洒脱。不是汽车驶入了画卷中,而是汽车就是画卷。它们共同诠释了远方,那是一组组没有终点的长镜头,和一卷卷不会过期的胶片。

而巴松措赋予世人的,是另外一个层面的梦。它不需要车轮扬起的尘土,和赶路人匆匆的叹息声。它是宁静的,无欲无求的,或者可以自作主张地说,它吐露出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道家思想。你必须忘掉唐布拉草原式的驱车扫描,用心体会它存在千百万年的那份宁谧,从由扎拉弄巴冰川和锺错弄巴冰川汇成的U型槽谷出现的那一天,便一直绵延至今。那些游客们何其幸运,他们不必挖空心思,苦苦寻觅一处净土,只需顺着观景台拾级而上,直到一个夫复何求的世界将他们带走。那是一座不足150平米的观景台,巴松措的全部精髓都出现在它肉眼能看见的地方。

先是一面绿色的湖。巴松措,藏语意为“绿色的水”。在地理学和现实意义上,它是一座冰川堰塞湖;在宗教和精神意义上,它是工布江达人心中的圣湖。与羊湖、纳木错的蔚蓝,然乌湖的捉摸不定相比,巴松措的绿从一而终,感人肺腑。但绝非一种单调直白,由于光线的变化,它时常在灰绿、碧绿和蓝绿色之间摇摆,这或许是它唯一调皮的时刻。大多数时候,湖面光滑平整到连镜子都自叹弗如,洋溢着一种死寂般的魅惑。不过,偶尔的游船会变成一只毛笔,在这张绿色的宣纸上绘出一幅几何形的图案。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现和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的电影《邮差的白夜》海报有几分相似处。这部电影是在俄罗斯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的克洛泽罗湖取景的,它与巴松措之间的直线距离就已经超过了一万公里。

我没去过瑞士,但我完全理解说这里像瑞士的那些人。他们无疑抱有一种美好的憧憬,况且“瑞士”这个词非常适合做总结。再也没有比这里的雪山更安静的一处地方了,它们简直像患上了社交恐惧症,流露出一种将六月午后的阳光尽数反弹回来的疏离感。然而佛经声却始终若隐若现,它们从湖心那座美妙的岛屿中散发出来,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召唤,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俄罗斯电影《邮差的白夜》

措宗寺 有段时间,一些网友会在社交软件上,选择一个叫“泽西岛”的所在地。这座英吉利海峡上的小岛,以高度自治和独立税法闻名。不过对于“定居”在此的中国人来说,也许并不会care这些。毕竟,泽西岛的中文名字挺浪漫的。但如果你拿它去问一个喜欢看电影的欧美人,他们多半有可能捂住自己的胸口。

因为,妮可基德曼主演的一部恐怖片《小岛惊魂》,发生地就在泽西岛(并非取景地)。

观景台上看到的那座小岛,与泽西岛就差了一个字,叫扎西岛。同样好听的名字,扎西还是吉祥的意思,真是福气满满的小岛。扎西岛仅有2000平米的面积,还不如一座足球场大。可别小看这座弹丸之岛,一座藏传佛教寺庙——措宗寺就坐落在岛中央。那些隐约的佛经声,便是从寺院的经堂里传来的。

这是一座宁玛派的红教寺庙,其历史源远流长。一说始建于唐代末年,另一说由宁玛派高僧桑杰林巴于14世纪中叶主持兴建。无论哪一说,历史的真相也只能从老人流传的祖训中慢慢拼凑了,那面镜子已然支离破碎——措宗寺原本有一部记录历史的寺志,不幸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惨遭损毁。

缓缓步入扎西岛,转寺的当地人和自拍的游客,在阳光下各行其是,和谐相生。寺门口有一只灰黑色的大猫,吸引了不少年轻女生的目光。我注意到两只形如一男一女生殖器的木制物,宛若装置艺术一般陈列在每个人的眼皮底下。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2014年在距离八一镇不远的喇嘛岭寺,我便领教了这种简单粗暴的生殖崇拜情结,那同样是一座宁玛派红教寺庙。这并非巧合,而是与西藏社会的原始宗教——苯教信仰息息相关。苯教是由西藏的原始萨满教信仰演变而来的,其特点是万物有灵论。这是很多原始宗教持有的信仰,不仅仅飞禽走兽,他们会把天上的日月,地上的石头,甚至一次不经意的闪电,都视为有生命的“人”。吐蕃时期,佛教自印度传入西藏,苯教遭到执政者的打压。为了生存,苯教开始和佛教融合在一起,成为藏传佛教密宗的一支。而生殖崇拜,显然来自于宁玛派密宗对苯教教义的吸收。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藏传佛教视为印度佛教和苯教的二合一,但藏传佛教的确受苯教的影响颇深。宁玛派的生殖崇拜是其一,人们对神山神湖的崇拜就更加明显了。苯教的万物有灵论和神鬼元素,让藏传佛教文化更加丰满和独具魅力的同时,也使信徒们时时刻刻远离虚妄,在大自然面前始终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几百万年来,人类便和凶悍的自然环境殊死搏杀。工业革命的时代来临后,他们试图用蒸汽和柴油驱动的机器去征服大自然。在大量动植物灭绝和全球气温变暖的现实面前,人类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他们开始反省之前的所作所为,那句狂狷的“人定胜天”,就像一个血淋淋的黑色幽默,鞭挞着曾经的无知。科技每天都在日新月异,人类却万万不能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敬畏感。无论怎样,人与自然终究还需和解啊。

扎西岛

扎西岛上看巴松措

尾声

在景区门口的厕所,丁海笑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工布江达人,戴着一顶非常别致的毡帽。我的好奇在一泡尿后化为乌有,甚至连一个骑摩托远去的背影都没捕捉到。他就这样说走就走了,就像雨滴那样说来就来,不到一根烟,连成一串珠。我们跳上宝马X5,向着八一镇方向继续赶路。沿途经过不少工布人的村庄,他们独特的建筑在雨水敲打下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回音,像一群孤芳自赏的歌者,天地一片苍茫。

再次驶入拉林高等级公路,倦意黑压压地袭来。那些云杉冷杉好像被泼上了墨,和雾霭一起封锁了远山。“远处山深兮,阴暗连绵;不问归处兮,死去凌乱”,深山乐队的歌词也感同身受。骄傲的唯有雪峰,它们仍旧顽强地从雨雾中探出半张脸,似乎宣誓着对生灵和石头们的主宰权。电子测速司掌着赶路人的敬畏感,但与沉睡的雪山相比,它还能不知疲倦多久?幸好还有尼洋河,它的翡翠从不失色,让我又一次想起巴松措。这一刻,我特别想嘲笑那些说它像瑞士的人。这到底是在赞颂,还是一种怀疑呢?我不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就像我不可能看到工布人的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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