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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城

辛艾  · 简书  ·  · 2018-06-27 00:08
图片发自简书App


乌云攒了十八年,在天空的角落挤成厚厚的一团,像只十八年未剪毛的臃肿的乖巧老羊,那些褶皱里藏着我们渴望已久的雨。

母亲打开窗子,天色昏暗,风吹进来,带着酸乎乎的湿气,她回过头望着我,目光有点惶恐,从某个时刻起,也许是我个子开始比她还高的那一刻,母亲就开始用这种眼神看我,像是老人在看比他更年轻的人的时候,被那种年轻灼伤的哀怨眼神。

我坐在桌边,眼睛直盯着那朵饱满而哀伤的灰云,也用余光偷偷看她,我的黑眼球很大,像只牛,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含,不会被灼伤,也不想灼伤谁,我得等母亲一起吃饭。

母亲犹豫着走过来,风吹得她摇摇晃晃的,像一颗可怜的树。她目光苍苍扫过桌上的菜,一条清蒸鱼,一道素炒茭白。盘子有磨损的蓝色花纹,边角缺了口,鱼汤从那里一滴滴漏出来。她拿纸擦干净了,才坐下,伸手拿起筷子,母亲的手指有老年人特有的瘦而油亮的光泽,好像被揉过很久的核桃。

她知道我要跑,像我父亲那样。十八年前他就趁着雷雨跑出了这座城市,在那之前我还小的时候,他趴在地上与我玩拼图,上面印着一片海。拼着拼着,他叹口气,我奶声奶气问他,他告诉我海面下那只长得像只没有角的牛的大鱼,叫做鲸。我说你带我去看,他说这儿离海太远,看不到的。我的父亲常常在家旁边那间小书店里买诗和地摊文学,白日读乡村男女交媾,夜里读海子,抽便宜的烟,喝尿液颜色的酒,他是清闲的公务员,报纸可以读到背下来。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爱情的围城,我的母亲放弃了浪漫做了囚徒,于是我厚颜无耻的父亲得到了唾弃她的借口。

非常简单甚至普遍的故事,我父亲几次把话挑明之后,我的母亲终于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从那天起,这座城市不再下雨了。

我母亲的眼睛也像这儿的气候一样逐渐干燥下来,她曾经有双漂亮的眼睛,像升起的太阳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光芒四射。现在它看起来像瓣烂掉的橘子,眼球的脉络变成发霉一样的青灰色。

雨水只有在母亲哭的时候才会落下来,是我发现的这个秘密。因为我吃了她的戒指。

那个夜已经深下来了,成了一种粘稠的油亮亮的液体,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夜晚,原来睡觉前幕布一样的黑夜是骗小孩子的把戏,真正的夜如此厚实,不是天鹅绒,而是毛毡。

其实我本该上床睡觉,但父亲难得出外聚会,母亲则躺在床上熬她偶尔袭来的头痛,没人监督我躺在床上盖齐脖的被子了。当天我兴奋难耐,从床上偷偷下来,没有开灯,夜色涌入,沉默不语。我在这夜里游荡,先偷偷啃了一块巧克力,便轻车熟路从书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电视柜的抽屉。

我那时喜欢偷偷翻这具胡桃木色的抽屉,不为偷盗与撕损,只是为了里面的大人气味儿。那里常常放着一摞柜台味儿的证件,一串备用的金属味儿的钥匙,一些牛粪味儿的纸,一叠机器味儿的粉黄色文件,薄得像是蝴蝶翅膀,摸一摸还掉粉末,钞票是比那更漂亮的粉色,纹路像是五花肉,闻起来也腥呼呼的。我装模作样地翻阅一番,心里又紧张又满足,感觉自己参与了家中大事。正关上抽屉时,母亲的结婚戒指从黑暗的角落里滚出来,亮晶晶的,我喜欢这个,因为它带着母亲手指尖上的蒜味儿。那段时间她已经不再戴它,他也已经不再戴它。

我把戒指小心翼翼拿出来,闻闻,它很温暖。我把它含在舌尖上,银子吃起来像片蒜味儿的月亮,小钻石刮着我的舌头,与玻璃渣没什么区别。我吃着嘴里的,看着窗外那一轮大号的,感觉到一种暗蓝色的幸福感,只顾呵呵傻笑,忘了我的母亲这时该起来给父亲做夜宵。

于是后脖颈被谁一拍,我吓了一跳,感受到戒指无助地划过扁桃体,被我吞到肚里。

“你干什么呢?又添乱?”母亲有气无力地说。

我恐惧地嚎啕大哭起来,把母亲吓了一跳。(据后来母亲的描述,那声音好像爆竹突然升上了天。)

她甚至没去查看那个门户大开的,装着我们全部财产的抽屉,只是瞪着眼睛仔细地盯着我的脸,好像要从里面找出如泉涌的泪水的储藏地点。

我结结巴巴地哭:“我把你的戒指吃啦!”哭得肩膀抽动的时候,戒指冷下来,几乎在我胃里一跳一跳的,我想象那枚小钻石从里到外轻巧地割开我的肚皮的可怖样子,于是哭得更加喘不上气。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没敢看她的脸,所以不知道她露出了什么表情,但过了一会儿,母亲发出了声音,她的声音居然是柔软的,像月光下,家里那些暗蓝色的窃窃私语的角落。

“没事儿,我手指细,你可以拉出来。”她说。

于是这个晚上从我的极度恐惧变得荒谬起来,母亲找出芝麻油和蜂蜜,连着给我灌了三大勺,我醉酒的父亲在夜半回来之后得知这个消息,睡前最后一秒还醉醺醺地冲我吆喝,要给我吃下一大块肥皂。

第二天早上,我不得不大便在一个暗绿色的塑料桶里,父亲还在打呼噜,我擦干净屁股,看见我母亲黯淡的表情。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棍,声音奇异的低沉:

“结婚之后什么都想到了,没想到要翻自己孩子的屎,还要从里面找结婚戒指。”

我觉得很好玩,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但我的母亲崩溃地试图翻了一会,就哭了,她脸色通红,咬牙切齿:

“你这孩子吃了什么?那么臭?”

我想解释,是你喂的蜂蜜和芝麻油,幸亏没有肥皂,不然可能还要冒泡泡。但是我很少见她哭的样子,于是我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跑到床上看书去了。

那天下雨了。

父亲被一声惊雷吵醒,他茫然睁开双眼,躺在床上,四肢摊开,愣了几秒,一跃而起。

“下雨了!”他喊。

“下雨了!”我喊。

父亲那天兴致很高,他拿出几年没用的伞,伞打开的样子像一株紫罗兰。父亲牵着我的手去雨里散步,我问他:“不带妈妈?”

他的脸皱了一下,好像吃了芥末,但是马上就柔和起来,像是那个晚上母亲的声音那样柔和,他给我念诗,雨淅淅沥沥从伞下滴落,像是水钻的帘子,一切都被打湿,一切都倒转回他们年轻的时候,树叶的嗡嗡声像是沙锤,雨水浸湿我们的脚面,父亲就一把抱起我。雷声轰鸣,我伏在父亲肩膀上快乐地尖叫,父亲也哈哈大笑,好像电视剧里的古人那样,他甚至在抱我和撑伞的同时还悠哉游哉地抽起了一根烟,火光在雨里很漂亮的闪烁着。

可是雨愈下愈大,电闪雷鸣也逐渐密集,风刮得凶极了,我们不得不马上回家。

家里,远远传出母亲的哭声。雨声大得可怕,邻里是听不见这道女人的可怜哭泣的,只有我听得心脏怦怦跳动,好像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我看见父亲的身体像是地震一样颤抖起来,由于愤怒,或是无奈。到了家门口,他把我放下,把伞收拾好。一言不发,走入书房,里面传出湿乎乎的烟草味,啤酒罐子砰一声打开。

两扇临窗的门都关着,光线被隔绝在外,厕所和厨房的下水道因为雨天而翻上臭气,我无处可去,躺在沙发上。后来我是睡着了,后来我迷迷糊糊听见父亲走过来,他拎着旅行袋,脸色有点差劲,烟酒味道浓起来,他亲亲我的脸,胡子很扎人。

我说爸爸晚安,你抱我回床上睡觉好不好,盖被子,齐脖子,这儿冷。

再后来灯光突兀地亮起来,像是一道剧烈而持久的白色闪电。我数了好几个数,但时间仿佛暂停了,它一动不动,愈发刺眼。我惊讶地睁开眼睛,母亲眼睛红红的,坐在我身边,手上戴着那枚戒指。

父亲跑掉了,雨给了他什么诗意呢?我不知道。

母亲的泪水又被封存起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的眼睛长出白翳,视力也慢慢变差了。她拿起筷子,戒指晃了一下我的眼睛,她平静地夹起一块鱼肉,放到我的碗里,盘里鱼熟透的白色眼睛紧盯着我。

我说:“你看那些云彩,他们好像在憋尿,感觉会很难受。”

母亲给自己夹起一块鱼,说:“吃饭。”

我吃着鱼肉,问她:“你知道我会长大的。”

母亲一筷子插进鱼眼睛,津津有味地吃掉了。

我说:“我会走的,我想看看外面什么样,有没有雨都影响不了我。”

母亲咂吧着嘴,意犹未尽。

我说:“妈妈……不该这样。十八年来一直不该这样。”

母亲开始对付鱼鳃。像她以前做过的每一次那样。

我说:“鱼头给我吧,你吃肚子就可以。”

母亲点点头。她疲惫地放下筷子。

我说:“你可以哭的,你的眼睛要长出龟裂了,你的视线也该冲刷一次了。”

母亲不看我,说:“你知道我为了什么。谁都可以不理解,你不可以。”

我温和地看着她,我说:“你可以哭。”

母亲的嘴抿紧了,皱纹像是蛛网一样显现出来。

我说:“我不会丢下你,你可以哭啊?这有什么关系呢?人人都会哭的。”

母亲说:“饭凉了,吃饭。”

我说:“别把我关在这里了,妈妈。你知道咱们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母亲沉默不语。

我说:“好吧,但是我要走了,我想去看一眼海。”

母亲把鱼吃的很干净,她说,不要浪费,我没动筷子。

夜又深下来,如同每夜那样。有时候我在它变成天鹅绒的时候就睡着了,更多的时候是天空已经变成毛毡了,边缘又被太阳染红,像红旗徐徐升起,我还醒着,望着窗外,不知夜停泊之后要把我送向何处,有时候我会想象一场雨,雷电如何从角落里那朵十八岁的云彩里劈出,裁开一整片夜色的织物,我从缺口里跑到任何地方,雨把我淋湿,风卷起我,像身处海底。

笃,笃,母亲进来了。

她眨着眼,眼睛少见的红润起来。她说:“你想去看海吗?”

我心情翻涌起来,点点头。

她说:“你看见我哭了,就开心了对吗?”

我想说,不是的,哭不意味着丢脸,不意味着你作为母亲犯下了什么错误,谁都可以哭,谁都有资格哭。我们需要哭。我们的眼睛需要湿润。

但她不会信的,我顽固而不幸的母亲,忍得下十八年的眼泪及其背后的苦难,她把我们关在以泪水做钥匙的监狱里,以她瘦削的自尊。我只能有一个身份,就是她的听话的孩子。哪怕我长得比她要高了。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但本来不该这样。

我没有回答那句话,我只是说:“你挺不容易的,我很明白。对不起。如果我能做什么让你开心,我会去做的。但是说实话,这不算个家,不是说人数,而是说,湿度。”

她吸吸鼻子,说:“别怪我,怪你父亲。”

父亲?我甚至已经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了,但我记得他读诗的声音,很洪亮,不像坏人,所以我也不明白了,我想他们也许有着同样的瘦削的自尊,包括我。我们注定要隔着什么说话,注定要不停失望。

我最后说:“如果我以后结婚,我就不介意家里谁会无助地哭泣。”

母亲说:“是啊,我老了。”

我说,“嗯。”

她悲伤地坐在那里,头发花白,眼珠的质地像颗鹅卵石,坚硬,又迷惘。

我说:“我会回来的,如果海里有你喜欢的东西,我会带给你的。”

母亲说:“你是我的孩子,我永远爱你。”

我说:“我也是。”

我们互道完爱意之后,冷漠地坐在一起,直到云彩翻涌起来,我听见远处雷声传来。

母亲低下头,她泣不成声,肩膀无助的颤抖。

我最后无言以对,抚摸了她的后背,她的脊椎像节竹杖。她哭得骨头咯咯作响,我无能为力,伤心异常。

但我总要出这扇门,我总要哭的,我也总要去看海,这毫无办法。

我回头冲她说:“你好好的!保重身体!谢谢你!”

母亲哭啊哭啊,她似乎是点头了,又似乎只是在哭而已。

我难受极了。

走出家门的时候,风一瞬间将我包围,冰冷刺骨,如同刀刃。十八年的雨终于密集地击打过来,像子弹撞击面颊,无休无止,使我几乎睁不开眼睛。雷声如此剧烈,连地面也为之震撼,闪电随之而来,刺目的雪白曝光一切,我看到每片树叶都在颤抖,一切钢铁都在共鸣,所有颜色全融在雨里,世界涌满雨水。浪花跳起。左冲右撞,扑向我的面孔。

水灌进我的鼻翼,我感到被什么托起,重力近乎消失。

我低头,看见一具庞大的身体,我踩在鲸软而光滑的背脊上。

带我去吧,虽然我会回来。

母亲的城沐浴在雨里,它十八年的忧愁被泪水一点点冲洗干净。

我默默想,妈妈,哭吧。谁都有哭的权利,无论他们怎么看不起人间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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