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鹤羽放假的时候回到故乡了。
这天她茫然地站在黄昏的山坡上，眼底的草穗子疯狂地长满了山坡，一穗一穗地低着头，发出偏青色的暖光。这是斜阳照在青色的草穗子上形成的特有的光亮。如果站在高处，就能见到这一片一片的青色光亮了，整个乡村的整个黄昏，都陷入了一种浓稠似的怅然中。
鹤羽开始是站在那里的，用手背捂住眼睛，良久都不放下来，捂了许久后，就蹲下去了，蹲下去许久，才小声地哭了出来。鹤羽的哭声混合着秋风细细的声响，犹如一条线一般地穿过乡村色彩斑斓的秋色，在鹤羽站着的这片草穗子上面，是青黄层叠的树林，远看上去，像是油画一般。
是无人来安慰她的，她正是从家里负气哭出来的少女，不管不顾地离开家，一口气跑到了这片山坡上。她不想回去，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只悔恨自己回家来了，放假了何不就在学校，为何要眼巴巴地回来呢？
可是她悔恨一会儿后，就又不知道该恨何人了。本来她是不用回来的，爸爸妈妈也没催她回来，算来算去，最想回家的人却是她自己。
因为她和一个人约好了的，要在故乡见面的。
哎，当时怎么没想到让这个人去学校找自己呢？非要约定在故乡见面。可是在学校见面的话，他的住宿，他的吃饭，都要许多的钱，他们都是没多少钱的人，何必去这样浪费呢？况且故乡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故乡，他们自小就在故乡的山水间长大。他们是小学同学，也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鹤羽考上了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而他呢？初中毕业便去打工了。
他们放假回故乡，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他因为家里有事情已经先回故乡了，早早地就在故乡等着鹤羽呢。于是鹤羽一放假就急匆匆回到故乡了。从城里到故乡的班车，只到镇上，从镇上到鹤羽的家，还有十几公里。那天鹤羽下车的时候，远远地就就看到他骑摩托车来接她了。他们远远地相视一笑，像是第一次认识似的。
鹤羽坐在他的摩托车上时，身体僵硬得不行，不敢靠近他。可是风呼呼吹过耳际时，鹤羽似乎听到了他的鼻息，是那种熟悉的声音，于是鹤羽就紧紧贴着他的背了，一股暖意悠悠然地从心里升了起来。鹤羽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他，心里伤感极了，也幸福极了。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却都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对彼此说，可是到底说不出来。十几里路，平日里走，似乎很远，可是现在却太短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不敢把鹤羽送到家，只敢送到鹤羽家前面的一个弯道的竹林下，他们在竹林下分了手，他紧紧地握了一下鹤羽的手。
他们约好第二天去他们的小学和初中走一走。
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若即若离地走着，生怕看到熟人，他是想拉着鹤羽的手的，可是鹤羽甩开了，他们只敢在绝对的无人的安全的环境里才敢拉一下手。
他们走到他们初三教室里的时候，他忽然地用拳头打在了墙壁上，恨恨地说，为什么我们总是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呢？鹤羽被吓了一跳，赶紧去看他的手，他把鹤羽推开，鹤羽的泪水就吧嗒一下滴了下来。他又把鹤羽拉入怀里，抱着鹤羽。鹤羽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他说，我们又没犯法，为什么怕人呢？鹤羽依旧无法回答，其实她知道该怎么回答，无非是家里的人不同意。
乡下是个很讲究现实的地方，当鹤羽和他耍朋友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就一下子绷紧了鹤羽爸爸妈妈的神经。鹤羽作为一个大学生，是好不容易供养出来的（在乡下，一个女孩要成为大学生更是难上加难），要是真和他成了，那读大学就白费了，最后还不是要嫁回这个贫瘠的故乡来。再说，一个大学生，一个初中生，真的能在一起么？虽然现在很好，可时间久了呢？难保不出问题。
鹤羽隐约能理解爸爸妈妈的想法，她也踟蹰过，可是陷入爱情的少女，是不由理智摆布的，而是由爱情摆布，她到底不管不顾了。可是她胆子也没有这么大，所以当爸爸妈妈问她关于她和他的事情时，她都是否认的，说是别人乱说的。她的爸爸妈妈倒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听到鹤羽这么说，虽然疑惑，但也不敢说太凶的话，只能恳切地对鹤羽说，现在就好好读大学，别的事情先不要想。他们觉得年轻人的恋爱，总是容易夭折的，兴许久了，就自然断了。
可是鹤羽和他，都不是那样的人，都是心性坚定的，都是认准了就难以回头的人。所以他们的恋爱，在各种阻挠后，反而有一年多了。
鹤羽的爸爸妈妈除了生气、威逼，便再也没有办法了，幸好鹤羽哄得好，不然不知道现在该是什么样的局面呢？
鹤羽还有两年就能大学毕业，再这么下去，就无法回头了。鹤羽的爸爸妈妈也常常自我安慰说自己不是那么势利的人，不是那么讲究这些的人，可是虽然这么说，到底做不出这样的豁达来。如果真有豁达，那也是看电视剧时，或者是看别人时才有的，真的轮到自己的女儿，那就豁达不起来了。
可是他们这样的势利，这样的不豁达，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们太过于明白，一个乡下人，如果只读了初中，就到外面进工厂，是多么的辛苦和多么的不可靠，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过的日子全是苦日子，过的生活全是受人白眼的生活，他们岂能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再去过这样的生活呢？
所以爸爸妈妈每一听到苗头，便着急一遍，最终发动起鹤羽身边的人来劝她了。鹤羽自此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她晓以利害，让她知道和他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于是鹤羽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人监视似的，大家都和鹤羽的爸爸妈妈站在了同一条阵线上，都不认为鹤羽和他在一起是好的事情，都要尽自己的心力来阻止。所以鹤羽和他的事情，总是瞒不住的，总是要被鹤羽的爸爸妈妈知道的。每当知道一次，就要又哭又严地给鹤羽说一次，求鹤羽回心转意。
鹤羽在这样的攻势下，身心俱疲了。可是爱情的火苗还在心里烧着。鹤羽有时候想，要是她和他刚开始的时候，知道他们会有这么多阻挠，那么她一定会不开始的，可是现在抽身离开的话，心就太难受了，也太不舍得了。所以鹤羽只能撒谎了，每当爸爸妈妈逼问时，她都说他们已经结束了，再也不会往来了。
他们就在这样明枪暗箭的环境中，维持着他们脆弱而激烈的爱情，他们的每次约会，都要小心翼翼，犹如特工碰头。这样的次数多了后，他们就不选择在故乡见面了，他们在外面，没人能管着他们，他们多自由呀，想牵手就牵手，想接吻就接吻，他们可以像正常情侣一样地走着，笑着。
可是这次，他们到底是回到这个严酷的故乡了。
鹤羽站在长满草穗子的山坡上，低声哭泣着。她的脑海里还留着刚才的画面，爸爸妈妈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也是前所未有的难过。他们再也没有耐心去等着鹤羽的回心转意了，他们必须要让鹤羽和他断绝了关系才行。
——鹤羽昨天和他去中学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延续了这么久的谎言就这么一下子被拆穿了。觉得受到愚弄的爸爸妈妈，加上长久积压的忧心，终于来了个大爆发。鹤羽到底忍受不住，逃离家了。
他骑了十来里路的摩托车来找鹤羽了，得知他们事情终究被知道了后，他既有些担忧，又有些庆幸，他想，也许这个谎言早就该戳破了。所以鹤羽问他该怎么办时，他就一股脑把自己很久的计划说了出来，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对鹤羽说，现在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不去读书了，反正读书也没用，我们这里的女孩都没读书，你和我一起打工去，我们就在外面，再也不回来，只要你不是大学生，谁也不能说什么了。
鹤羽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生气了，也伤心了，他站了许久后才说，如果你真大学毕业了，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吗？你肯定就看不起我了。不如现在就不读书了。
可是鹤羽真的想读书，她不想和村里别的女孩子一样，早早不读书，早早结婚，早早生孩子，这并不是她的生活。可是现在鹤羽却陷入了这样两难的境地，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于是鹤羽只是干巴巴地流眼泪，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说什么。原来懂她的人毕竟是没有的，爸爸妈妈不懂，眼前的他也是不懂的。所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在逼她。
他们又这样站了很久，站到寒冷的秋风都从袖口钻进身体里了。
他终于走了，再次一个人的鹤羽，在故乡的夜幕中的鹤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她只觉得生活没有路子给她走，但又似乎给了她很多路子走，她知道她终究要选一条路走的，只是这个选择还要等一会再做，等自己不流眼泪了再做。
2018/10/5于贵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