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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1)

沐沐周  · 简书  ·  · 2018-03-18 19:27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这是一个乌黑乌黑的夜晚。

圣诞老人悄悄溜进了全世界所有开着窗子的书房,把墨汁瓶子统统装进大口袋,驾着驯鹿,沿着天际线,把墨汁一滴不剩,洒在了夜空那块巨大的幕布上。

第二天,书房疲惫的主人们看见空瓶子,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天啊,从此再也不需要写字了吗?”

忙着赶路的人,来不及想这些,他们纷纷停下脚步,在桥洞里,在大树下,铺开他们简单的行李,闭上眼睛,躺了下来。

他们怕墨汁浸湿鞋底,走路的时候打滑跌跟头。更怕墨汁滴进眼睛,染黑白眼珠,糊住黑眼珠,他们就会变成瞎子。

蟋蟀在衣襟上蹭干口琴上的口水,知了关掉独唱用的小麦克风,绿莹莹的纺织娘,把胸前绿莹莹的吉他,挂在了琴架上。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安静得如同聋子的世界。

小玉紧紧贴着阿迪的左胳膊,“可我还是睡不着呀。”

阿迪叹口气:“这是我们逃出来的第一夜。自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令人愉快。”

她抓起他的左手掌,摊开来,用食指在他手掌心上画着:……一点,一横,又一点,一点,一横……颜,我写的对吗?”

阿迪默默数着,耐心地等她画完最后一个长点,抽回自己的手,说:“对,这个字笔画多,很难写的。这是我教你的第108个字,你学得很快。”

小玉得意地笑了:“我在想,白天是白色的,白色是又暖和又轻盈的颜色,夜晚是黑色的,黑色是冰凉沉重的颜色,对不对?”

阿迪叹口气:“不,颜色本身没有分量,你不能说哪个颜色是轻的,哪个是重的。只是因为白天的太阳,把我们的身体晒得干燥,夜晚露水又打湿了我们,你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小玉说:“又叹气,两次了,你觉得叹气很舒服吗?可是我一听你叹气,就会难过。”

两个人沉默了。

第三声叹息传来,从他们头顶上。

小玉一下子把头钻进了阿迪的胳肢窝:“那是什么?我怕。”

阿迪推开她:“不要乱拱,当心你的头发乱了,那是用最细的开司米羊毛线做的,你要爱惜。”

第四声叹息过后,开始了哭泣,不是哇啦哇啦的嚎啕,而是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压在嗓子里的哽咽。

阿迪歪着头,仔细听:“是个小娃娃在哭。爸爸妈妈不在旁边吗?”他站起来,摸索着,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小玉跟在他身后。

围墙转角,有一道爬满青藤的小铁栏杆门,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两个人从栏杆缝里钻了进去。一只路灯歪着灰白色的圆脸,像一轮小月亮,将清冷的光芒,照在碎石子路上。

声音更加清晰了。他们俩顺着墙,摸到了楼梯口。虽然很小心的高抬脚,轻轻放,可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在空荡荡的楼梯间,还是被放大了许多倍,“咚咚咚”,“啪啪啪”,小玉觉得自己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响。

一直走到十二楼,楼梯最后一层台阶,消失在又一道锁着的破烂铁门下面,哭泣声清清楚楚,来自铁门外面的天台。

楼顶的风,无遮无拦,呼呼呼地刮着,把夏夜又温热又凉爽的奇特气息,从黑洞洞的大嘴巴似的天台,猛吹到两个人身上。

小玉胆怯地停下脚步:“要过去吗?风太大了,我们太轻了。”

阿迪有点不耐烦:“怕什么?我们是摔不死的。算了,我一个人过去,万一被风吹落,你就到楼底下,把我捡起来,重新拼接,缝补。小心,别像上次那样,把我的鼻子粘歪了。”

小玉几乎要哭出来:“我一来到这世界上,左眼睛的黑眼珠就有点歪,我已经使劲瞄准了,我已经尽力了,你还说我!你老是说我!”

阿迪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他钻过栏杆,天台的风,比楼道里又大了许多,他趔趄了一下,小玉赶快跑过去,一手紧紧拉住他的手,一手拽住栏杆。

黑暗中,有两个小点在幽幽闪光,像是黑宝石。阿迪弯下腰,远远地伸手摸过去,摸到了一团软软的暖暖的毛球。

“啊,是只小狗……全身都在发抖。别怕宝贝。来,摸摸毛吓不着……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楼顶上来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小玉听傻了:“阿迪,你……变了,你的嗓子里……像是含了一团棉花糖,又甜又软,可是你和我说话,就像砖头。”

阿迪抱起小狗,用自己硬邦邦的尖鼻子和厚嘴唇,贴了贴小狗的,傻笑着,把小狗递到小玉面前:“湿的,圆的,暖暖的,弹弹的,你试试?”

小玉小心地试了一下:“真的,就像棉花团。”她悄悄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嘴。

小狗叹了口长气,把自己毛茸茸的下巴,塞进阿迪耳垂下面的脖子窝儿里,把自己的两只小胖手,搭在阿迪胸口上,舒舒服服,安静了下来。

“现在怎么办呢?”

“嘘——别吵。它叹气了,变软了,用肚子紧紧贴着我了,它想进入更深层次的休息状态了。”

“进入更深……是啥意思?”小玉不由自主把头向右歪过去,耳朵都快要蹭到肩膀上了。她一思考,就会这样。

“嘘——就是睡觉啦。都告诉你别吵了。你真烦人。”

小玉委屈地撇撇嘴,眼眶一阵发热。

“哭出来就好了,来,擦擦眼泪。”那是她曾经在舞台上说过的一句台词,还装模作样把手帕递给对方。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

如果眼泪真有那么神奇就好了。

“这次逃跑出来,我非要找到眼泪不可。”小玉在肚皮里自言自语,没敢说出声。

他们一路摸索,在一楼角落里,总算摸到了一个破纸箱,旁边堆着碎纸、塑料袋、扫把、花叶子与泥都干得硬邦邦的花盆……,阿迪耐心地拨拉着,终于找到两条破毛巾。他们顺着箱子豁口钻了进去。

阿迪侧躺着,像一张弯弓。他用毛巾把小狗暖暖和和包起来,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小玉也侧躺成一张弯弓。两张弓背靠背。

“呼噜噜……呼噜噜……”小狗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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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仔细听了听:“天哪,狗居然会打呼噜。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呼噜噜噜噜……”小狗用更长的一声呼噜做回答。

小玉和阿迪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阿迪小声说:“很像人类。”

小玉说:“嗯,就和爷爷的一模一样。虽然那时候我们俩睡在木头箱子里,爷爷睡在床上”。

“可是,爷爷的呼噜声,还是很响。”

“嗯,是的,顺着箱子缝传进来,就像对准我们的耳朵眼一样。”

小玉翻了个身,紧贴着阿迪。现在,两张弯弓亲亲热热平行了。

“啊哈,原来你在这里!真是气死我了,还不快回家去!”一个尖利的嗓子突然吵醒了他们。

阿迪睁开朦胧的睡眼,借着黎明熹微的晨光,看见纸箱子的豁口上,趴着一个浑身雪白的女士,头戴一顶歪歪斜斜的金黄色的王冠。

阿迪坐起来,拽拽衣服的领口和袖口,鞠了个半躬:“您好,美丽的女士……哦,尊敬的女王陛下,您挡着我门口的通道了。”

“胡说!无理的东西!凡阳光照耀到的地方,都是我统治的国土,你应该赞美上帝赐你机会,让你如此近距离地瞻仰天颜。”

小狗被吵醒了,刚钻出了毛巾,立刻夹紧尾巴又钻了回去,浑身发抖。

阿迪摸摸小狗的头:“请不要吓唬它……我叫阿迪,我的同伴叫小玉,我们俩来自遥远的大山,你的太阳照耀不到的角落,所以,你的统治宣言对我们俩无效。王者的尊严并非来自王冠的加冕,而是来自臣民衷心的爱戴,尤其弱小者。”

那女人一下子泄了气:“好吧,我是纸片女王,很高兴见到你们俩。我也不想趴在这儿……我卡住不能动了……帮帮我。”她羞愧地满脸通红,眼睛躲躲闪闪。

“乐意为女士效劳。人非上帝,无法全知全能,请求别人的帮助并非低贱,不必害羞。”阿迪站了起来。

“慢着!”小玉挡住了他。“请谢谢对不起,最起码的礼貌用语你都不知道吗?”

纸片女王沉默了七秒钟,开口了:“好吧,重新来一遍。我被卡住了,动弹不得,请帮帮我——哦,天哪,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阿迪和小玉一起动手,原来纸片女王是用白色厚卡纸做成的纸雕人,头上的王冠卡在了纸箱豁口上,而凭她自己轻如羽毛的分量,是挣脱不了的。

“谢谢你们。”卡片女王把王冠戴端正,掸掸拖地长裙上的灰尘,笔直地站到了纸箱正中央。

“你的宝座呢?你的侍女呢?你怎么会一个人……”

“别提了,颜面扫地。看我这浑身邋遢。唉,只要掉到垃圾堆里,就是女王也会跟着不由自主变成垃圾。唉,说来说去,都怪胖胖,连累我从天堂跌到地狱。”

她用手指指小狗。

胖胖两粒黑玻璃球似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皮兜不住,水滴慢慢往下渗,眼见得两条深黄色的水线,顺着浅黄色的鼻梁,向下蜿蜒:“我没有。凭什么。妈妈打我,说我乱拉屎,说我必须……咪咪……叉屎,赶走小白。”

“等会,咪咪是啥?小白又是谁?为啥要赶走?”小玉听得莫名其妙。

阿迪撩起衣襟擦擦胖胖的眼泪:“宝贝不哭,别急,慢慢说。”

卡片女王用威严的语气说:“小白是只小白兔,我们可爱的小主人星星,用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从校门口的小摊上把它买回来,装在一个粉红色的笼子里,作为三八节的礼物,献给妈妈。”

“哦,真好,妈妈一定很高兴。”小玉忍不住两手一拍,好像自己收到了礼物一样。

卡片女王不容置疑点点头:“岂止高兴,简直是惊喜。我到现在还记得开门的一瞬间,她那一声长嚎,在楼梯间久久回荡,好几家邻居都打开门探出了头。”

小玉好奇:“她为啥要嚎?”

“呃,虽说女人家容易冲动,但是星星妈妈作为优雅的职业女性,有着良好的教养,一向轻声细语,如此失态,真是少见。我只能理解为她太激动了。”

阿迪叹了口气:“女人家岂止是容易冲动。不要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就够了。咱先别扯远,行吗?胖胖,你刚才说的咪咪叉屎,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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