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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小赵，是在大理，一栋坐落在苍山脚下、被树木田野环绕、能看到洱海的客栈。
他和一个拍摄淘宝视频广告的团队一起，从河北一路开过来，在大理拍摄。他的角色是司机兼剧务。
偶然的机会，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吃饭。大理是个神奇的地方，它打破了阶层的隔离，实现了某种程度的阶层交融。你永远不知道偶然遇见的人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与现在。有可能那个天天晃着、看上去像个无业游民的邻居，实际上是个亿万富翁。而在某个聚会上坐一桌、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男人，则是一个知名画家。
而在那天晚上的饭桌上，小赵也让我得以从另一个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看待我曾经生活过的北京。
那时，无意中听到他讲起开大货车的经历，我立刻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听了起来。
我对卡车司机的人生始终有种种幻想，或许因为他们也是“在路上”，走南闯北，披风沐雨。
只不过，少了旅行者的浪漫与激情，多了些生存的压力与辛酸，因此他们身上浸润着一种生活所磨励出的气魄和沉重，少了旅行者身上的轻飘与不知所谓。
也有好奇。每一次旅途中，看到大货车轰隆隆地从身边开过，都会猜想里面装的是什么，正在去往何方，那些货物又搭载着怎样的使命与希望。
这些货物，也是联结起人与人的纽带啊，并蕴藏着多少欲望、渴望、秘密、财富在其中。
一直都盼着能有货车司机向我答惑解疑。甚至会想自己也坐上那高高的驾驶室，和他们一同经历一场跨越山河的货物运输，并写下途中的故事。
所以，听到小赵讲起在路上的经历时，我心里的小火苗燃得老高。
不过没想到，听到后来，不仅仅是货车司机的经历打动我，他在北京城里送快递的人生更是让我感叹、沉思。
小赵送快递的三年，是在北京核心地带的金融街、府右街一带，那里座落着中国的中枢。他常送快递的客户，不乏在这些国家机构里工作的各层级人员，从官员到前台女孩皆有。
他们对待一个快递的姿态，又千差万别，透露出的人性差异也颇引人嚼味。
在听小赵的讲述时，我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通道，从别人的眼睛里去看这个世界，而他眼中的世界与我所看到的又有所不同。
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这个社会是有底层、中产、上层社会之分的。我承认每个人因出生、天份等不同而造成的位置与人生差异。但也一直认为人生而平等，这种平等是一种根本上的、人格的平等，是生而为人的天赐平等。
我的同学们，多是受过高等教育、毕业后做着所谓白领的工作，不乏在几年奋斗后成为金领、步入重要岗位的有为青年。
我在媒体的工作，作为所谓的“上层建筑”，也曾影响过政策。
如今听小赵的故事时，猛然觉得换了一个视角去看这些人与事，竟别有一番滋味。
你能看到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领导，如何平等友善地对待快递小哥，也能看到坚持原则的领导对三毛钱的坚持，以及因此给快递小哥带来的麻烦，还有层级更低的普通职员对自己地位与优越感的在乎……
都在小赵的讲述里了。我以自述的方式，把小赵的故事整理了出来。
这个社会是一个万花筒，你处在哪一个位置，在经历什么，又如何去看待自己与在这个社会的角色？
一、保安
2007年，我15岁，初中毕业，成绩太差没有考上高中，成天在老家晃着。
其实我小学成绩很好的，一直是全年级第一。进初中后还当过全乡第一。可是后来就学坏了，成绩也越来越差。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了。
但成天晃着也不是回事，就和一个朋友商量着去北京打工。在邢台找到一个中介，交了300块中介费，说是有保安的工作，就把我们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是那种绿皮火车，一路晃啊晃，晃了十多个小时才晃到北京。到了已经夜里两点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但夜太黑，什么也没看清，就被来接站的大块头拉上车了。
刚看到大块头时，我吓了一跳。东北人，个子很高，很壮，剃了个光头，脖子上带着大金链子，胳膊上全是纹身。
也不多说话，把我们塞进金杯车就开走了。金杯车后面的座椅全拆了，整成了大空间，塞满了人。
我们应该是被拉到了丰台，特远特偏僻的一个地方，农家院。
到了已经三点了，躺下没多久，五点半，就被叫起来晨跑，五公里，回来后又下蹲，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原来这就是对我们的体能训练，每天都是如此。包吃包住包训练，吃得很差，全是白米饭大白菜，吃到后面想吐，但也没有其它选择。
当时一起训练的还有两个贵州小伙子，十九岁，其中一个都有两孩子了。他们熬不住，想走，但组织不放人，说想走可以，交3000块钱，在北京住旅馆还要两三百一天呢。他们其实也就在那破地儿呆了不到一周。
报警也没用，本地派出所不管，贵州那边也不管。
后来还每天折磨他们，夜里经常挨打，罚站，不让睡觉。
再后来，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我们被分配了工作，在军事博物馆旁边的工地。每个月工资2000多块吧，当然会被组织克扣一部分。
但我俩也就呆了三天，就偷跑了。实在呆不下去。
听上去像传销？是吧，是挺像的。
二、快递
那一次逃跑之后，我回了邢台。想想还是去读个书、有点技术，好找工作。就去报了中专，读机械。
但那段时间还是挺操蛋的，混，打架，后来被学校开除了。
好在家里有一个亲戚，在大连一个造船厂打工，就把我也带去了，在那里干了两三年，挺平淡的，工作就是焊接钢铁船。
2011年，觉得没意思，想再去北京闯闯。
那时我姐夫在干快递，我就去投奔他了，也想在这家公司干。
一开始说窦各庄那个站有空缺，让我去试试。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骑着电瓶车，从西北旺一路骑过去。路远，得带三块电池，骑两个多小时，赶在8点前上班。
就这样干了一个月，接到HR电话，说这个站活少，我来了抢了其他人的活，别人不开心，让我别干了。还挺沮丧的。
但HR又说，愿不愿意去西直门站，那是这家公司在北京最大的站点。我当然愿意了，立刻就骑车去了西直门。
在那边每天很勤快，干活挺积极的，成功留了下来。
住在公司，再也不用每天从西北旺骑几个小时的电动车上班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三年。公司发展很快，从一开始送宽屏电视这些大家电，到后来送米啊、油啊这些日常用品，真的是看着公司卖的东西越来越多。
收入也好。底薪1800块，送一件1块5,平均一个月能送3000件，也就是一天100件，一个月的收入至少五、六千，遇到双十一这样的旺季，差不多能有七、八千。
对于我这样没文凭没学历的人来说，这个工资真的是高薪。
对，比一些大学毕业坐办室的人收入还要高。不过我们也辛苦啊，每天在外面跑，坐办公室的哪有我们这么辛苦。
送快递也有很多故事，说来也是感慨。真的，我们只是在生存，而不是生活。
那时我负责送金融街一带，客户就是你们说的精英吧，也挺形形色色的。
我有个客户，是银监会的一个科长。人很好，对我很温和友善，几乎不打电话催。
有时着急了，打电话过来，也是很和气地问：“小赵，到哪儿了？”知道我的位置后，就派他的司机开车过来拿。
特暖心。
有时反而是一些基层员工会为难我们。
也是那个科长的单位，后来来了一个前台小姑娘，有点瞧不起人，就觉得我们送快递的好像低人一等。
（说到这里，小赵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抖腿，有种强烈的不安，仿佛在用力维护着自己的自尊心与尊严。）
平时我们为了节省时间，快递都不送上楼的，让他们下楼来取。但这个小姑娘就不下来，一定要我们送上去。
一开始没有办法，就送上去了。一路上遇到很多面熟的客户，都很诧异地问：“你们不是不送上楼吗？”搞得我特别不好意思。
后来有一次，刚好同时有她的快递和科长的快递。我就打电话跟她说，你要不下来，我就让你们科长给你带上去。
她就乖乖下来了。
还有一件发生在同行身上的事儿，说来也是奇特。
那天在府右街遇到他，他很着急地问我有没有三毛钱。
一问，是给某国家部委的领导送货，价格是64块7，人给了65块，要找3毛。他身上没有，本来想着就算了，又急着赶下个地儿。
没想到那么大个领导，不依，还打电话投诉。找5毛，不行。找一块，也不行。就非得找3毛。
后来他就下楼等啊，等其它送快递的同行，一直等了四个人，才凑齐了三毛钱给领导送上去。
你看，就为这三毛钱，搞了整整一个小时，还挨了一投诉。
人啊，真没法说。
我在西直门站干了三年，因为住在公司，每天晚上就帮着站长再干点活儿，做ppt啊、表格啊什么的，学到很多东西。后来升了副站长，负责调配货物，就不用出去跑了。
但到了2014年，姐夫回老家创业去了，家里人说我一个人在北京也没人照应，让回去工作、结婚。我只有辞了这份工作，毕竟以我的工资在北京也买不起房，想留也留不下来。
我有两个姐姐，家里就我一个儿子，在我们北方农村还是很传统的，必须得传宗接代啊。
三、卡车司机
回去后，一边相亲、找对象，一边也琢磨着干点什么事儿。
创过业，做高端水果配送，失败了，没挣着钱。
后来一哥们搞了个大货车，叫我跟他一起跑车，就去了，干了七八个月。
累，路上故事也多。
主要就是在北方跑，在北京、河北、山东这些地方拉货。
每个地方都有货车信息站，交100块信息费，你说想去哪儿，他们就给你找去那儿的活。一般都是去哪儿价高就去哪儿。
肯定有竞争啊，价高的地儿都想去，这就看谁动作快、不还价了。
在路上也有危险，尤其是在北方山区，每次经过不敢停，民风剽悍着呢，抢了也只有让他抢。
有一次我们半夜停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休息，突然停到车身有动静，醒来一看，一彪形大汉拿着斧头站在驾驶室窗边，瞪着我们。又听声音，原来是拿抽水泵偷油。
我们把车窗摇下来一个缝，还不敢全部摇下来，透过缝儿跟那大汉说：“大哥，给我们留点儿，至少能开到加油站。”
那大汉说：“知道了，睡去吧。”
2000块的油啊，一会儿就没了。
一般拉什么东西？什么都拉。
有一次去甘肃天水拉樱桃去北京。那真的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哦，附近连村子都没有，全是山区。客户就给了我们一个定位。
到了，赶紧开始装樱桃。装好后停都不敢停，赶着往北京跑。从樱桃下树，到抵达北京交货，必须在三天内完成。否则这樱桃就开始坏，没法卖了。过程中不能冷冻，樱桃会变味儿。
要是三天内到不了，客户不会付钱。
后来我自己也买了个货车，银行贷款买的。在北方吧，每到了拉货旺季，就是最近，九、十月份的时候，大家都攒着劲儿买车。淡季呢，车又都砸在手上，扔那儿。
买了车后，去山东烟台买了一车的西瓜，差不多6吨，想拉回邢台来卖。
拉回来，成本价差不多4毛钱一斤，本想着卖7毛，几天时间就可以挣个几千块钱。结果等我拉到邢台的时候，这西瓜的价格就降了，一开始还能卖7毛，很快就6毛、5毛、4毛了。
我这难受啊，卖了一天，当天晚上就把所有的西瓜重新装上车，又拉回烟台。
结果，这烟台的价格没跌，还在涨。卖完一算，没亏，嘿嘿。
四、恋爱与结婚
回邢台后，谈了一个女朋友，两年，分了。
当时是她追我的，我开始没答应。她太小了，比我小五岁，认识的时候才十八。我就跟她说，你先去跟你父母讲，他们同意了我们再说。
后来她爸妈同意了，我俩开始交往。感情挺好，两边家长都见了，订了婚，同居了，结果她说分手就分手。
就觉得挺委屈的，晚上睡在被窝里都觉得委屈。
因为付出没有得到回报？……不，不是回报……不是付出的问题。
处了两年，感觉挺好的，想这样一直走下去，在一起生活，但说分就分了。
要说付出也是挺多的，包括我爸妈，都当儿媳看。分手后也挺难过的，尤其是在我们农村，大家都会议论，老人家都抬不起头。
农村人闲啊，每年就农忙的时候忙那么几个月，其它时间不东家长西家短的，他干嘛呢？
现在我出来了，不在家里呆着还好点儿，啥也听不到。
这一段恋爱后也暂时不想再谈了，先晃几年吧。
……
（沉默片刻，他抬起头开始讲话。）
你去过广东吗？
广东那地方跟我们北方可真不一样。吃饭吧，桌上就放三瓶酒，还喝不完。饭桌上也就是谈生意，不扯些有的没的。
我们北方？嗨，那每人一箱啊，啤酒。白酒的话，就是每人一瓶。喝个脸红脖子粗，不喝不是兄弟，不喝啥也谈不成。
……
（夜深，就犹如许多临时兴起的谈话一样，又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