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湘
“暴雪将至”这几个字已经意味着这部电影的音画必然是暗调的，坐在电影院里才能感受到，它比想象中还要暗长。不单是画面色调暗到让人绝望，还有从头下到尾的大雨，让人仿佛置身于漫长多雨的湖南的冬天。
黑色的钢铁，黑色的雨衣，黑色的街道，黑色的泥地，仿佛连雨水都变成了黑色。全片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一抹亮色是中南钢铁厂那一大锅赤红的火焰，在瓢泼大雨中，缓缓地升向天际，傲然俯瞰众生。
大雨将湖南的冬天腌成一缸让人酸软、萎靡的咸菜，那样的雨天里，除了烤火哪里都不能去，只有余国伟这样的人才会积极主动地蹦出门去，即使是去凶案现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连续发生这么多起凶案，而且死者都是年轻女子，作案手法也雷同，案子越大，影响就越大，对于某些人来说压力也就越大，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机会也就越大。保安“余神探”坐不住了，雨滴如锤，但是压不住他，他奋不顾身地投入了这个是非漩涡之中，演出了一记“杀人回忆之保安破案心切”。
影片前半部分节奏上佳，角色之间的碰撞恰到好处，如果将节奏和张力保持下去的话，大概可以算是年度国产片中佼佼者。当余国伟的徒弟小刘死后，片子仿佛泄掉了一口真气，氛围急转直下。
在挨个念名字放人进厂那一幕出现之前，我从没想到导演想讲的竟然是“下岗”。甚至当有关下岗的台词明确出现之前，我还没想到这场戏要描写的主旨竟然是“下岗”。于是，从这一幕开始，整片的剧情和节奏拦腰断裂，个人认为这是本片最大的败笔。
影片中有一个片段是余国伟独自逆向站在人群中，天气又是大雨，一群黑色雨衣默默出厂而去，独留老余在雨中，正如主演段奕宏在片中的处境。“下岗”一幕之后连环命案被远远推开，其余人物也被远远推开，后半部变成段奕宏一个人的独角戏。老余拼了命地去查，老段拼了命地去演，就像一头牛拉着失去动力的火车车厢，可是怎么可能拉得动呢。
对于余国伟这个角色，段奕宏呈现得无可挑剔，让我想起近年来的张家辉，这种表演状态是一种经过彻悟和涅磐之后的化境。可以预见，他以后将不为任何烂片所拖累，并且将以点石成金的演技拯救很多不那么完美的角色和剧本。
故事虽然靠老余的偏执和疯狂来拉动，导演却又非常克制地将他的疯魔程度弱化了。所以，他是一个被剪去了锋芒的小人物。
他不是一个那么彻底的人，当他看到徒弟小刘从楼梯上摔落，也担心和犹豫了一会儿，当他看到小刘还能爬起来时他扭头马上继续追凶。他对江一燕的“爱”或者“残忍”表现得都不那么极端，对体制向往的鸡贼和算计也表现得不那么极端，导致他最终行凶的愤怒缺乏足够支撑。
同时，这整个故事也是一个被剪掉了翅膀的故事，前半部人们最关心的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个nobody，意外地被一场车祸碎尸，别说杀人动机了，连身份名字面孔都欠奉。
导演高调地模仿了《杀人回忆》的片头，却又大胆放弃了这个吊人胃口的线索，将重心转移到另一个命题，这样反套路的设计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毕竟是处女作，还是欠了些火候，最终的效果并不太好。
余国伟的命运很荒诞，因为导演的严格自查以及冒险嫁接，荒诞的力度完全没有被恰当地表现出来，因而显得人物的“轴”愚不可及。下岗之后的情节像一个单音节，几个爆点都不够有力就迎来了最终的爆发。当余国伟手上沾血时，观众心里顶多像老警察一样问一声“这是怎么了？”只有困惑而不够刺痛，失去了聚焦意义。
再说说江一燕承担的寡淡无味的爱情线。在故事结构中，这对于余国伟最后的毁灭是一剂强大的推动力，可是不论是剪辑还是江一燕的表演，都没有将这条线深化到足以推动最后一击的程度。
首先，江一燕的出场没有任何前情铺垫，一个嚷嚷着要去香港的身份不明的姑娘，跟余国伟关系暧昧，却又看不出来两人好到了什么程度。好几场戏以后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灯光球场那个女人，相信跟我一样疑惑的观众不在少数。
江一燕的状态仿佛是从安妮宝贝的小说里走出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遗世独立的脸，没有半点歌厅陪酒女的烟火气，连一个节奏稍微紧张明快点幅度稍微大点的动作表情都没有，还没看出来爱上就已经失恋了，还没看出来绝望就“扑通”一下自杀了。以致于出了影院朋友第一句话就问我“那个女的为什么自杀啊？”虽然有对质时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意味着崩溃的尖叫，这条线还是被削得太薄太淡了。
劳模表彰戏的亦真亦幻是全片的亮点，导演借此低调地炫了一把技。残酷地说，下岗其实就是裁去冗余。对于国家来说，那些下岗的工人对于国营经济体来说已经是多余且无益的部分了，身在其中的人是很难理解和接受这一点的。
就像余国伟一样。
他对于体制来说是多余的，对于警队来说是多余的，他的努力和野心都像是时代的六指，徒惹笑柄。
他的孤勇和愤怒是一支射偏了的箭，被大雨一浇，颓软地无声飘落。
他的一直未曾说出口的梦，像雨天里怎么也打不燃的火机，像那场迟迟不来的雪，被连番的大雨淹灭了。
长雨未歇，暴雪将至，怎样逃过这场大雪？燕子认为那间理发店便是二人遮风避雨的伞，慢慢地赚钱，日子总会好起来，而余国伟选择孤注一掷往前冲，往梦里冲。梦醒的燕子选择了自杀，他却选择了杀人。他想抓住凶手成为英雄，却让自己成了凶手，换来了十年的囚期。
十年后出狱，他领到了新的身份证，终于可以离开衡阳，奔向“好日子”，可是车子却坏掉了。他只能徒劳地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漫天大雪飘落。那是百年难遇的一场暴雪，半个中国被封冻，受灾人口超过1亿，无数人与他一样被困在茫茫旅途中无路可走，就像当年的下岗潮一样。
最后，那已经死去十年的工厂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粉碎性解体，人们肃穆地看着这一场死亡之后的死亡。废墟腾起蘑菇云，让我想起那年8月8日晚上8点的遥远京城的盛世烟花，你很难想象这两种画面会共存于同一个时代同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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