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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路上,在路上:《荒野生存》

灰土豆  · 简书  ·  · 2018-01-30 14:53

《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2007)
导演/编剧:西恩·潘Sean Penn
原著小说:Jon Krakauer
主演:埃米尔·赫斯基Emile Hirsch、马西娅·盖伊·哈登Marcia Gay Harden、威廉·赫特William Hurt等

    看公路片,心底里总会起来莫名的兴奋,即便电影不好,也还是看得起劲,比如看陈怀恩的《练习曲》,从电影的好坏说,十分只能给五六分,但看电影时颠簸公路的好感觉,满足感还是十分。《荒野生存》里,作为导演的西恩·潘拍电影的技术,不少松懈的地方,不过《荒野生存》自然要高于“练习曲”的等级,电影里这个“超级旅行者阿列克斯”,由真实事件而成为小说,再由小说成为电影——新闻而传奇,传奇可以成为神话了。

    西恩·潘的拍法,倒把可以传奇和神话的新闻素材简单处理,配上节奏错落而完全契合电影情绪的音乐,看起来正是路上那种起伏不定的状态。这状态,使“在路上”的题目可以抛却任何制造悬念的技巧,因为道路本身是个大悬念,往前会有什么,走起来自然引人瞩目。路途中吸引人的,有无论好坏的风景,以及遇见的各色人物,这些吸引人中最让人着迷的,是人与风景对上路者的影响,途中那些不同的人和环境,是怎样改变着路途的滋味。

    《荒野生存》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描绘的很叫人感动。在路上,阿列克斯获得了在之前家庭、学校中完全未得到的感情,电影把这些拍得很细腻,大部分细节也投入在这些感情中。他和犯事被FBI抓起来的农场主成为哥们儿,农场主被铐上的时候,大声对站在谷仓上的阿列克斯交待,工钱在哪里拿,今后一定会见面,语气不煽情,只是充满哥们情谊的嘱咐。阿列克斯还和同样在路上流浪的简和雷尼建立起近于长辈与挚友间的感情,简和雷尼感动于阿列克斯的执著,也愿意将自己的情感与阿列克斯分享。十六岁的吉他女孩翠茜爱上阿列克斯,女孩漂亮极了,阿列克斯让她有了一份刚刚萌动的爱,清新得叫人心疼,而阿列克斯晓得自己要走,晓得崔茜还太小,于是和崔茜最亲热的举动,是在夜间的聚会上,崔茜谈吉他并唱歌,他弹键盘并和声,爱意荡漾在歌声和眼神特写中;离别那一天,拥抱过后,阿列克斯绝尘而去,崔茜难过得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我觉得这段拍得最好,几乎止不住眼泪。其次好的,是老人荣与阿列克斯的相遇,不过这一段关于老者的安于生活与年轻人的勇于行动之间道理的争论,直白得过分,有些冲淡了老人与孩子之间的爱护和珍惜、敬意与倚靠的感情,这感情本应当比道理直白得多的。

    至于阿列克斯与大自然的关系,西恩·潘还是只描画得像个风景片。沙漠、山川、河流,过眼云烟一样飘过去,只是好看,与人仿佛关系不大的。真实的荒野怎样对于阿列克斯产生影响,远没有途中遇见的那些人好玩。只有那辆神奇巴士周围的山野,以及冬天结冰而夏天无法越过,最重要了阿列克斯命的河,才让人想起来环境的重要,想起环境似乎在这部影片里应当占据更大位置的。

    《荒野生存》的结构模仿书籍,分章节,章节题目诸如“出生”、“成人”,代表阿列克斯旅途中的成长。电影里为了表现阿列克斯博览群书,加入许多引用,许多书籍的特写,比如托尔斯泰、比如卢梭、比如《日瓦戈医生》。这些有阿列克斯妹妹旁白出来的,也有阿列克斯为了说服、反驳别人自己脱口而出的,多是些明哲至理,有些话颇废脑子才能想明白的,书的力量,一个一个词与字中间发酵出来的意义,想必比荷尔蒙,比对虚伪的有产阶级父母的憎恶要强大。电影仅仅止于引用,看不出这些书、这些话中的道理在阿列克斯生命中如何提供了力量,阿列克斯如何从这些书、这些名言中得到与父母决断的勇气。

    关于阿列克斯将出走行为建立在年轻而不可靠的思想上,许多评论这部电影的人非常不愿赞同。关于阿列克斯的执拗思维,实际西恩·潘不想多讨论的,讨论下去,这电影就不是“在路上”的面貌,而这电影所以吸引人,与其余公路片差不多,还是在路上以及如何在路上。阿列克斯的那些摆脱消费世界的诱惑,摆脱钱权世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虚伪,毫无保留地投入完全原始自然的观点,多少是年轻读书人反思世界的极端而浅显的深刻,是真诚而可贵的故作姿态。电影中这姿态多有可以嘲笑的,比如阿列克斯可以烧掉大把美元表示与金钱世界的决裂,却不能烧掉自己结实的鞋,优质的帐篷,以及那把猎枪;阿列克斯最终到达阿拉斯加,然而不完全自然,他住进了一个被抛弃荒野的“神奇巴士”,巴士里还有张席梦思,灰尘满布,但比真的荒野泥地舒服得多,他睡上去的时候,还舒服的伸懒腰。但这些不是重点,讨论起来也意义不大。重点在于阿列克斯的在路上,和以往那些在路上的电影,同样叫人心驰神往,同样叫人有上路的冲动。西恩·潘毕竟不是赫尔佐格,阿列克斯的阿拉斯加,不是灰熊人的阿拉斯加。

    每个人出发,总找得到一个原因,《邦尼与克莱德》为了寻刺激,《末路狂花》为了走投无路而闯出一条死路。《练习曲》中耳聋的阿明对于他环岛的起因,简单的像没有原因: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便没有机会再做了。但究竟什么强力可以催促人上路呢?客观事实多么客观,也许不能成为最主要的理由,比如阿列克奇父母的虚伪虽然在《荒野生存》里算作最大的客观理由,但从心底来说,西恩·潘大概也不觉得这理由强大到不可辩驳,否则他在阿列克斯死掉的时候,就不会写诗一样插入阿列克斯和父母相拥的幻想,这表明阿列克斯无论多么憎恨人际关系的虚伪,也根本割舍不了那血肉亲情的。

    也许大卫·林奇的《我心狂野》倒把上路的原因说的明白,就是心中狂野,就是Wild at Heart。尼古拉斯·凯奇和劳拉·邓恩扮演的狂野男女,为着躲避追杀而上路飞奔,其实不是为了躲死,是为了两人能够在心底里相爱的热度和激情,大卫·林奇在电影里用欣欣向荣直至热烈燃烧的火苗来表示。上路的人,多少有我心狂野的元素。这种狂野的心,没有办法独属于《逍遥骑士》、《邦尼与克莱德》那亢奋的垮塌一代,或者《骑士日记》那亢奋的革命一代。它仅独属于青春期,想要灭除青春活力美少年,上帝大约也不愿意、不敢的。上帝没有给阿列克斯生存下去的机会,但让阿列克斯死的时候懂得了别人终其一生未必能懂得的道理——快乐是要分享的(Happiness only real when shared),而在路上,生之快乐是可以真切传播的。

    简单易懂的道理,却未必能够真正懂得。字面的懂,体会之后的明了,本质不同的。比如小时候摇头晃脑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懂了,然而不真懂,渐渐长大,朋友积累起来,自己孤零零在异乡,某天朋友远道来看我,这句话猛然跃进脑子里,真切的要哭出来,于是真的懂了。阿列克斯在路上,遇见的人与物,让他真正懂得许多他在书里读到的道理。然而还是刚才的话,电影没有拍出来,西恩·潘的简单引用,本来思维深邃的语句,字面上只能体现出荷尔蒙气息,只作了阿列克斯深入荒野这冲动行为的简单注脚。

    想起来,那些乐意乘火车,拿着旅游手册在路上的人们,看完某处的景点,然后在城市里的街道上仔细游荡,和路边的知识不多、人生经验却极丰富的老人聊几句,其中的感觉,《荒野生存》也逃不脱。至于户外装备齐全,骑着几万块一辆的自行车,几十万一辆的SUV出门远行的人们,奢侈消费包装下的,也许还是这么一颗上路的心,但与阿列克斯比起来,却是廉价许多了。

    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我最喜欢的上路,却与青春无关,与亢奋无关,主角是个老头。还是大卫·林奇的电影,《路直路弯》里,七十多岁的斯特雷德,为了看望自己因为一次争执而几十年未见的哥哥,驾驶一辆割草用的小型拖拉机,跨越三百多公里,从一个州到另一个州,途中遇见的人,依次有叛逆的孩子、活力的年轻人、情感危机的中年人、自己一样老迈的老头——这近乎一生的路途,时速仅仅五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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