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要结婚了，一瞬间这个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老鹰要结婚不是一件稀奇事，但是听说老鹰的媳妇是个城里姑娘，这就稀奇了。老鹰的媳妇是个城里姑娘不稀奇，更稀奇的是老鹰的媳妇不要彩礼，就嫁过来了。这个消息在村子炸开了，所有人都夸八叔，八婶有本事，养出这么一个争气的孩子。
八叔那张老脸上像是开出了一朵花儿一样喜庆，八婶换上了老鹰买回来的皮大衣看起来也高贵了几分。村子的老老少少都对老鹰产生了敬畏。一口一句大侄子，好像老鹰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老鹰淡淡的应付着村子的老老少少，脸上总是挂着得体的微笑。像是看一场戏，表情有一丝嘲弄。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对这个孩子多么残忍过，甚至忘记自己曾经多么看不上这个他们口中夸奖的孩子。
老鹰原名不叫老鹰，老鹰是我们给他起的外号，他也不在意，好像蛮喜欢这个外号，每次我们喊他老鹰的时候，他总是扯长了嗓子答应着。
老鹰不是个好孩子，很不听话，总是忤逆大人。甚至家族里有声望的老人他也敢忤逆。每次有人教训他的时候，他总是梗着脖子狠狠地看着对方。
老鹰的父母是个老好人，总是勤勤恳恳的劳作，父亲在砖厂帮人做工，母亲在家照看孩子，做家务。闲了在村口跟一群妇女说村子里的家长里短。老鹰家境不好，家里几乎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家具。母亲脾气很差，经常扯起嗓子骂老鹰，话语不堪入耳，可是在农村这都不算什么，很多妇女都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张口就是，你个驴日的懒怂。我们都听习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老鹰不是个好孩子，但是个善良的孩子，当然他的善良只有我一个知道。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哈怂，一无是处。他也确实不听话，上天入地的，会偷别人家的梨子，杏子，还有西瓜。当然干这事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我们一群人都跟他一起干坏事。但是每次主人逮住我们的时候，都会骂老鹰，对于我们倒也宽容。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会一哄而散，只剩下老鹰被拉到他的父母面前，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辱骂老鹰。他的父母总是象征性赔几句不是。夜晚老鹰家就会传出狼嚎，我们都知道，老鹰被父亲收拾了，而我只能假装看电视，不敢向世人揭示真相。
第二天村子就会传出来老鹰偷人家桃子的事情，然后村子人一个个都摇摇头骂着老鹰。说这孩子将来长大了指不定会干啥坏事呢！可是他根本不知道那一天的同伙还有自家孩子，当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老鹰从不辩驳。只是更加张牙舞爪的在那些人眼前晃荡，眼睛里都是挑衅。
没有人在意他的尊严，也没有想到他只是个孩子。甚至连他的父母也不曾想到。
老鹰十一岁那年被污蔑偷了钱，关于行窃的过程都被描述的有模有样。两家大人争的不可开交，几乎所有人认定了老鹰偷了钱。老鹰站在人群中梗着脖子，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一句我没有，可是没有人听他说，因为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哈怂，所以坏事必然是他干的。
只有我知道，他没有。可是我选择了逃避，如今想来也觉得惭愧至极，我记得那天他站在众人面前的窘迫，倔强的仰起头，眼角有泪水，嘴唇被咬的发青，那一双小眼睛里全是恨。
他的父母被迫赔了款，家族的老人挨着教育老鹰，语重声长，老鹰仰着头看着天空，眼神空洞，又好似在谋划着什么。我想那一刻他或许想真的变成一只老鹰。
那件事过后，老鹰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他的行为比以前更加肆意。所有人都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摇头说：“这怂长大了，定会祸害社会。”他从不在意。
老鹰被冤枉的事情他就那样认下来了，因为当所有人认为是你的时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老鹰身上有钱，刚好有人丢了钱，不然哪里来的钱。老鹰所有的解释都显的苍白无力。
只有我知道，那是他捡废铁和卖书本的钱。不偏不巧，人家刚丢了钱，你刚好有了钱，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身上有那么多钱，没有人相信是他自己挣得。
他有他的尊严，他坚持不说。
跟被冤枉是他一个人偷桃子一样，他坚持不说。我知道他骨子里是善良了，可是人们的冷漠淹没了他的善良。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菲儿，你知道吗？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的人。长大了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让他们仰望我。”那天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坚定。
我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默默跟在他的后面。他用挣来的钱给我买好吃的，他说人都说我的钱是偷的，你知道我没偷。我说，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干笑一声问我，那我是啥样。我说是哥哥的样子。他笑了，笑的很温暖。我经常见他笑，可是只有那天的笑容让我觉得真实。
我和老鹰上初中那年，老鹰同父异母的哥哥坐牢了。村子顿时沸腾了，他们不仅议论老鹰的哥哥，顺便也要议论一下老鹰。我听见他们说：“哎，他们家的老二，将来也定是学了他哥，你看那么小就偷人钱。”每次听到关于这些议论的时候，我都觉得难过，我想辩驳，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我说。
老鹰说：“这就是人，我知道别人看不起我，是因为我家穷，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会让他们后悔那么对我。”
老鹰走了，上完初三就去打工了，然后好多年都没有见。2010年，我在上海见到他的时候，他变了好多，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倔强，偏执，瘦弱的男孩。身体发福，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睛里有一种光，我知道那是野心。我看着他觉得陌生，他热情的帮我布菜。我说：“哥，这几年还好吧！”他呵呵一声说，“吃菜。”没有说起这些年在做什么，我忽然很难过。
那次见面之后，我很久都没有见他，前些日子听见家里人说他要结婚了，排场极大，在村子少有这样的排场，所有人都羡慕八叔养了一个好儿子，所有人都夸奖老鹰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笑，我知道他内心肯定鄙视极了，这一群曾经看轻和作践过他的人。
听说老鹰回家的那天开着一辆越野款的奔驰，车上跳下来一只大金毛，跟在老鹰的后面。老鹰的妻子是个肤白貌美的大长腿，热情和乡亲们打招呼。老鹰家的房子还是以前的旧房子，没有多少家具。他悠哉的坐在炕上，吃着水果，八叔八婶忙着为儿子和媳妇做饭，家里喜气洋洋。他为父母在市里买了一套小洋楼，听说奢华至极。
老鹰离开家十几年，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哥哥出狱那天，还有这次回来结婚。他心里有结，不知道多久能解开，但是看见他真的成功了，我为他高兴很久。
关于他的故事很传奇，听说他在上海做工程，有人说他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至于真相是啥样，他一直闭口不谈，只知道他定居在上海，家里养着三条狗，房子宽敞明亮，每天上下班有司机专车接送。
从那天开始老鹰不再是人们口中的哈怂，而变成了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后来有人试图想要请老鹰帮自己的孩子找工作，可是老鹰每次都是巧拒了，时间久了，大家又开始说老鹰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没有情义。而老鹰早已不在乎了，我想这就是他的报复，报复那些曾经作践他和看轻他的人。
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要轻易瞧不起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