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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来的女儿,还是被拐走的那个吗

人间theLivings  · 豆瓣  ·  · 2020-02-02 09:30

图 /《崭新的生活》剧照
关于甜巴的种种捕风捉影,荒草般疯长在破败的站前路上。比如甜巴的同学都不跟她玩,说她一张嘴怪腔怪调,不知道是哪里乡下的口音;又比如,甜巴都找回来这么久了,也没听说她妈妈回来看她,搞丢了自己女儿,总不至于都不想来看一眼吧,“你们想想看,这里面难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作者:见微

1998年夏末,席卷长江中下游的特大洪水刚刚退去。烈日下,水泥路面晕出一片晃动的白光。站前路不见行人,一辆老旧的洒水车躲在街边树阴下,皮管喷出的水柱对洪灾留在路面的顽固印记徒劳无功。

黑油毛毡顶的小店犹如架在铁锅上的蒸笼,电风扇“呼哧呼哧”地摇头晃脑,风被热气裹挟,不能带来丝毫清凉,汗水从我额边滴到翻开的书页上,一本初中一年级的教科书。夏日的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眼睛盯着课本,脑子里却是坦克大战、超级玛丽,母亲发现我心不在焉,又开始啰嗦起好好学习来,不能因为考到了重点中学就骄傲,“暑假不预习,开学就掉队”。

忽然,一片阴影撞进课本,抬头望去,铁路职工老汪正牵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遮住了门外大片阳光。

老汪是个闷葫芦,不像其他铁路职工,闲暇时喜欢跑到站前路这些小店里扯家常、打麻将,他偶尔才来街上,多半也是去秦大姐店里买包烟、买瓶啤酒。

不等母亲讶异的表情泛开,老汪已从大红塑料袋里掏出一包“金丝猴”奶糖放到桌上,又塞过来一包“红塔山”,眉开眼笑地说,“我女儿找到了,甜巴,快叫阿姨,快叫哥哥”。小女孩剪了一个过分齐整的娃娃头,怯生生的,母亲热情而夸张地弯腰摩挲小女孩的头顶、脸蛋,嘴里不断重复,“菩萨保佑,找到了就好”。

按老汪讲,当年甜巴是被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妇抱去北边一个省份当“亲女儿”养,后来国家打拐行动强力,政策宣传到位,这对夫妇既害怕又内疚,主动向铁路公安投了案,老汪从熟人那得到信息后立马赶过去,果然就是自己的女儿。

老汪带着女儿一跳下火车,就奔向卧病多年的老父亲。老汪说,甜巴磕头认亲时,瘫了几年的老爷子竟高兴地挣着要坐起来。

几天后,老汪带着甜巴上站前路这排店面挨家挨户发糖发烟,一团喜庆下宾主俱欢。回想起老汪在走丢女儿后指桑骂槐的场景,店主们立刻舍弃了不多的怨恨,纷纷感叹,要是能早点找回女儿,老汪家也不会散了。

1

“甜巴”这个名字,我们火车站附近的小孩们耳熟能详。她与一个下河游泳夭折的男孩,以及在铁轨边出事的一对双胞胎兄弟高频地出现在父母“教育”孩子的话中。

拐卖事件大致发生在1993年年底或1994年年初,那时我父母还没来小城火车站开店,具体人物、地点、情节因为年代久远和人多嘴杂而十分模糊,甜巴到底是被糖果饼干还是洋娃娃诱骗走的这一类细枝末节,完全取决于自家孩子的喜好。

但柴宝老婆有着单独鲜明的看法,并乐于与人分享:

那是个冬日下午,老汪老婆牵着甜巴从铁路大院里出来晒太阳,瞧见富平家的招待所门厅里开了一桌麻将,就驻足到看出牌瘾,忍不住开始指指点点。恰好有位赢家正想寻借口开溜,老汪老婆便赶紧上了桌,起初甜巴还挺乖,站在一边自己玩手指头,后面不知是肚子饿了还是看到其他小孩吃零食馋嘴,就开始跟妈妈闹,要去吃街口老铁头家的韭菜煎饼。

在我们那里的牌桌上,有着诸多希冀获得意外之力的“习俗”——比如在腰间别打火机,或者上桌前要在米糊水里洗手等等——但统一的原则就是,除了牌局上产生的输赢,麻将桌上的人绝对不能再掏钱,哪怕是上门收水电费的,也得等到主人家和牌,才能递上收费单,免得被说泄了别人的财运。

所以甜巴讨煎饼吃的时候,老汪老婆很不高兴,可3岁多的甜巴已有对付她的办法——“眼镜(二饼)”、“白面”、“发财”……甜巴开始报起牌来。

老汪老婆十分恼怒,朝甜巴屁股打了几下,又过了一两圈,一旁甜巴的哭声吵得她心烦,桌上的人也开始劝,赢了这么多,赶紧去买几个煎饼给女儿吃,我们也沾沾口福。老汪老婆既舍不得给牌友买煎饼,又怕自己出门后那一手好牌被赌友偷看,可倘若把麻将牌扑倒在桌上,面子又过不去,于是她磨磨蹭蹭地掏出2角钱,叫甜巴自己去街口买。

柴宝老婆当时就笑了,你自己去买咯,这么个“小鬼”你不怕被人贩子抱走?

老汪老婆“碰”张牌,嚷一声“听口”,“这么点路,街上又都是老街坊邻居,没事。”

甜巴去买煎饼后没再回招待所,起初老汪老婆还骂几了句,死丫头吃饱了就不知道野哪去了,后面牌越摸越顺手,也就没放在心上,等打到太阳下山、输家付不出现金才想起女儿,她在站前路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问了一圈,都没摸到女儿的影子,回家也没找到人,这才发了慌。

这些是柴宝老婆的讲述,她说自己可是提醒过老汪老婆好几次,老汪怎么还好意思跑到站前路上阴阳怪气、骂骂咧咧,把责任推到她们几个一起打麻将的人头上。

2

甜巴走丢的一个礼拜后,找女儿找到精疲力竭的老汪又回到站前路上,之前逐门逐户恳切寻访女儿失踪线索时的讨好语气已荡然无存,老汪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在路上拉住街坊,愤恨地不点名叱骂:“本来我女儿哪里会丢?有些缺德鬼看我家那婊子赢了点钱,死活不让她下桌,我女儿哭了几次要回家吃饭,本来那婊子都要带她走了,就是那几个缺德鬼不肯,死要活要就盯着点黑心钱……”

再后来,老汪又把攻击面扩大了,他说,这条路上这么多人,都是街坊邻居,用水用电到铁路大院里来,我们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结果我女儿从富平家店里出来,一个3岁多点的小孩自己跑在街上,也没一个人管一下问一下,良心都被狗吃了。

站前路上的生意人多半已为人父母,虽然能体谅老汪的心情,但被这样当面数落一通,脸上自然挂不住,安慰几句吉人自有天相,或者现在科技发达、公安肯定能把甜巴找回来什么的,就讪讪走开了。

往后,老汪隔段时间就会到站前路骂一通,柴宝老婆她们或许是心有愧疚,起初都是默默在店里忍耐,但也经不住老汪这般朝钟暮鼓的定点轰炸,一天傍晚,柴宝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警告老汪不要再来自己店门口叫骂。没说两句,两人就动起手来。

富平看见了,赶忙从自家招待所里窜出来,隔开两人,好说歹说,架着老汪回了铁路大院。

回来后,富平对着正用红花油推拿颧骨的柴宝两口子笑,“老汪还是留了手的,他以前在外面当过铁警,后来为了方便照顾他老爷子才转到我们小城车站,打架你不是个儿。”富平手上顿了顿,板起面孔瞪了眼柴宝。

“他女儿是跟你们打麻将时弄丢的,你们多少有些责任,他骂两句就忍忍,我也劝了他后面别再跑来了,一个大男人这样骂街不像样子。我跟老汪的关系你们总晓得,穿开裆裤起就在铁路货场里玩。再说你们打牌的时候,我还在广东买车子,他女儿走丢总不关我什么事吧?还不一样被老汪骂得狗血淋头。”

柴宝老婆插了一句,“富哥,我是没什么责任,忍着骂也是看在他丢了女儿的份上。他老婆带了小孩还要打麻将,我们又不能不让她上桌,也没哪个后来不让她走。她不听劝,非要叫甜巴自己去买煎饼,这才被拐走了。老汪这个憨货不去教训他老婆,天天跑我们这骂什么?”

事实上,老汪根本没时间教训他老婆,甜巴走丢的当晚,他老婆和老父母就“急”进了医院。跟柴宝打架后,老汪很长一段时间没在站前路露面,据富平说,他出去找女儿了。花了大半年把小半个中国走了一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和老婆离婚。

老汪老婆平静地同意了。她是农村人,在90年代初期,农村家庭很难接受一个被“退还”的女儿,收拾好行囊,老汪老婆南下广东打工,说要一边赚钱一边找女儿。


如今甜巴也回来了,但看上去似乎对自己母亲的情况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甜巴不想妈妈,这既正常又不正常,对老汪老婆的印象停留在她3岁前的记忆内,那里应当几乎如同一块白板。

柴婷婷喜欢问她,你爸爸把你找回来了,你妈妈怎么不来看你?这时候,甜巴会机警地回答,怎么不来,过年就会来看我,我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上班,打电话过去都要“嘟”好久。

老汪叮嘱过甜巴,少跟柴婷婷玩,她是柴宝两口子的独生女,那天和老汪老婆打麻将的另外两个牌友,都先后对老汪印证了一个事实——老汪老婆当时准备带甜巴回家做晚饭了,但柴宝老婆死活不肯,她输得最多,所以格外理直气壮,“哪有赢了钱就提前跑的道理,一定要再打上十圈八圈。”

这次找回女儿,老汪给整条街的店老板都发了烟和糖,唯独没进柴宝家店门。

3

老汪是列车长,专跑途径省城、贯穿南北的长途客运线路,加上小城到省城的通勤车时间,出门上班到回家差不多要四五天。老汪的母亲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已经担负起照顾老爷子的重责,不愿意接受老汪说的“搭一双筷子”。那一年,小城的车站还没建食堂,甜巴吃饭的问题最后还是落到了富平身上。饭点时路过招待所,总能看见饭桌前她坐得斯斯文文。

甜巴十分听话,自理能力强,学习成绩也不错,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挑食、倒饭、耍脾气。只有一点,她没办法按老汪的嘱咐来,甜巴经常和柴婷婷在一起。

铁路家属院里的大人喜欢到站前路串门聊天,但他们的孩子并不跟街上的小孩亲近,自成一伙,只有甜巴被排除在外。站前路的小孩分成两拨,已经读初中的我、冬冬以及其他几个男孩一拨,像甜巴这种还在流鼻涕的小丫头,就只能加入柴婷婷那伙女孩子中,一起在火车站小广场上踢毽子、跳橡皮筋之类。

冬冬最喜欢吓甜巴,我们在小广场绕圈骑车时,他总是假装自行车失去控制,等车要冲到甜巴面前时才猛地按住刹车,我们所有人就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甜巴放声大笑——欺负新来的人,在孩子们中算是常事,但没过多久,甜巴就顺利收获了来自大部分人的友谊——她的口袋里总能掏出裹着五颜六色包装纸的牛肉粒、巧克力。

甜巴一边分一边说,牛肉粒是我爸爸在内蒙古买的,这种夹心巧克力是我爸爸去上海出差时在外国人开的店里买的,“等到明年暑假,我爸爸还会带我去上海玩”。

柴婷婷应是十分嫉妒,可也阻止不了小伙伴吃甜巴的零食,只能漫无边际地反击,“甜巴,你这个辫子怎么扎成这样?你怎么天天在富叔叔招待所吃饭,你爸爸不管你了吗?”

甜巴每次都是咯咯一笑,回答说,“我爸爸很忙,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对我可好了。”

的确,老汪对甜巴的疼爱众人皆知。不当班时,经常带她去逛公园、动物园。在火车站的小广场上,甜巴绘声绘色地描述一场场恐龙展、魔术表演、马戏团演出,让我们羡慕不已。冬冬还因为在家耍脾气闹着要去看魔术表演,被他妈妈用篾条狠狠抽了一顿。

第二年暑假,甜巴从上海回来后亟不可待地拿相册给我们看,父女俩衣着光鲜地站在江畔,背景是上海地标——语文课本里出现过的东方明珠,两人脸上的笑容仿佛要漾出相片,爬上我们这些观看者的嘴角。

那一整个下午,哪怕是柴婷婷,也被迷住了。


虽然甜巴常常跟柴婷婷在一起,可柴婷婷却一直暗地里和甜巴较着劲。如果把柴宝的老婆比作站前路成人世界里的八卦小报,柴宝的女儿柴婷婷则当之无愧的是小孩世界里的情报员与广播机。

比如,甜巴铁小的同学都不跟她玩,说她一张嘴怪腔怪调,不知道是哪里乡下的口音,她们班上还老是莫名其妙丢东西;又比如,甜巴都找回来这么久了,也没听说她妈妈回来看她,搞丢了自己女儿,总不至于都不想来看一眼吧,“你们想想看,这里面难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关于甜巴的种种捕风捉影,在汲取了柴婷婷借读进铁路中学后所得的新养分,荒草般疯长在破败的站前路上。

很快,火车站小广场上再难见到甜巴蹦蹦跳跳的身影,我们也失去了在相册上游览长城、故宫的机会。只有一个依旧跟甜巴关系亲密的女孩偶尔会告诉我们,她又跟甜巴一起分享了新的照片,看上去甜巴仍然沐浴在家庭的温暖中。

4

2001年,随着小城火车站的逐渐兴旺,站前路另一边黯淡处开起几家发廊,白天紧闭大门,夜晚放出甜齁的粉色灯光。总有一些飘在人行道最外侧、看上去只是过路的黑黢黢的影子,在靠近粉红光时便放缓脚步,不经意回头看一眼,就蹑手蹑脚地钻进去。

一天,老汪刚从里面出来点上一根烟,就听见秦大姐在一旁打趣,“老汪,刚理完发啊?”老汪转头看见正背着店门板的秦大姐和柴宝老婆,尴尬而局促地笑了笑,转身就往黑影里躲。等到年根,老汪再婚了,罗琴从站前路8号“实惠饭馆”嫁进了站前路18号“铁路家属院”。

罗佬的饭馆曾把罗琴养得福相酣然,导致女儿相亲屡屡失败,过了25岁,罗琴终于下定决心减肥。当罗琴的双下巴从臃肿变成丰腴,男人们突然发现,罗琴的模样似乎还蛮端正。然而,再往后,罗琴对相亲对象们总有诸多抱怨,七大姑八大姨渐渐不满罗琴的挑剔,等她终于摸到了30岁的边,等罗佬急得炒菜不是忘放盐就是忘关火,老汪的“二婚”头衔加上甜巴这个拖油瓶,居然也就被一份厚实的彩礼轻松跨越了。

老汪和罗琴的婚礼办得很隆重,喜酒喝毕,站前路小生意人一边抱怨着菜品看上去高档却根本吃不饱、奚落老汪花了冤枉钱,一边感叹甜巴命真好。

按她们所想,老汪二婚,甜巴作为一个拖油瓶,理当待在家里吃冷饭,但婚礼上甜巴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老汪和罗琴一人牵她一只手,打着圈圈给宾客敬酒。甜巴毫无阻碍地喊罗琴“妈妈”后,粉嫩的小脸蛋立刻印上个口红印。

柴宝两口子也吃了婚宴,她们一家虽和老汪不对付,但给罗佬还礼的红包却不得不出手。等消化掉一半的好酒好菜,柴宝老婆看着罗琴的腰身开口了:“你们肯定没发现,我是瞧出一个秘密了,现在不能说,也不用说,过几个月你们就晓得了。”

确实也不难猜,罗琴怀孕了。

那年冬天是个暖冬,罗琴迈着企鹅步趿双棉拖鞋牵着甜巴走进我家店门,来找我辅导甜巴写作业。罗琴和我母亲闲聊,母亲说她肚子尖尖的,断定是个男宝宝,罗琴则说想要个甜巴一样的女孩。

看着面前这道小学五年级数学题,一屋子笑声反倒让我局促起来,幸而习题集有答案,我才得以胡编滥造出计算过程。甜巴配合地认可了我的讲解,装模作样点头托腮,可当我带着疑惑的目光投向她时,却看见她一片体谅的笑意——的确,甜巴有着超越她这个年纪的狡黠智慧。

大人们总喜欢打趣她,老汪跑车时,罗琴会不会在家里打你呀?甜巴你要弟弟还是妹妹啊?你后妈要是生了弟弟怎么办哟,你爸爸肯定就不喜欢你了。

“我想要小弟弟,我可喜欢小弟弟了。”这是甜巴对所有这类问题的回答。


罗琴怀孕后迷上打麻将,每每她挺着大肚子走过站前路,柴宝老婆就得意地跟旁边人说,还是我眼光毒吧。旁边人多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不过未婚先孕而已。转过头,柴宝老婆又会压低声音说,“你不觉得奇怪?罗琴要脸蛋有脸蛋,要屁股有屁股,怎么会嫁个二婚带拖油瓶的,这里面难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等到罗琴生下儿子,柴宝老婆更是反复计算时间,宣扬她的“发现”——嫁给老汪,必定是为了掩藏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谁要想在站前路保有秘密,就是对她柴宝老婆的挑衅。

被柴宝老婆揭穿的第一个秘密是罗琴的后妈形象,这归功于她的女儿柴婷婷。

柴婷婷打听到甜巴上课经常因为睡觉而罚站、打手心,老师威胁要找老汪时,甜巴才说出原因,老汪跑车时,晚上罗琴总会睡死过去,她得负责起床给哇哇大哭的弟弟换尿片、泡奶。班主任没有遵守跟甜巴的约定,把事情告诉了老汪,现在是新时代,不能重男轻女。老汪很为难,说罗琴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确实太累。

等当我再次看见罗琴和甜巴走上站前路时,情形就有些不同了,罗琴快步走过被杂物侵占得犬牙交错的人行道,甜巴急急追在后面,又保持着些许距离。

我猜罗琴肯定是如释重负的——扮演一个温良继母要耗费不少精力,既然现在被戳穿了,说她对甜巴不好,这不就是一个后妈该有的样子吗?

2002年夏天,世界杯随着期末考试一同进入尾声,决赛时站前路的半大男孩子都凑到了富平的宾馆大堂,甜巴也窝在人群中,穿着跟我们一样不透气的足球队服,她主动告诉我们,她为了看世界杯,连海南都不去了——老汪和罗琴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去海南旅游了,甜巴留在站前路。她的相册戛然而止了。

5

也是在这个夏天,甜巴和罗琴彻底决裂了。

放假后,甜巴改成下午带弟弟,对她而言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吃过中饭牵着弟弟在外面转一圈,差不多就到了他睡觉的时候,等他睡醒往往太阳就快下山了。弟弟很亲她,当站前路的大人们逗弟弟时发现,“姐姐”两字比“妈妈”更频繁地从他乳牙冒尖的小嘴里蹦出。

那天有个同学约她去公园玩,甜巴或许是真心想出门玩耍,或许是不想继续被孤立,就答应下来。但她实在不敢向罗琴开口——罗琴爱打麻将,每天中午都能看见她端碗饭冲出罗佬的饭店,急吼吼地嚷嚷“一缺三”——为去公园玩耍,要把罗琴从麻将桌上叫下来,那脸色别提得有多难看;而罗佬更是没给过甜巴什么好面孔,饭桌上多夹块肉都会被冷冷瞥一眼,她怎么敢叫下午还要洗菜、择菜、炸丸子的罗佬去照顾他的外孙呢?

等弟弟在床上均匀打起了鼾,甜巴才轻轻出门,悄悄去公园,再掐准时间,在弟弟睡醒前稳稳到家,她是这么打算的。


那天午后,我在浅睡中被冬冬扯醒,兴奋地喊,“走,去罗琴家帮忙”,并向我扬了扬手上一把脏兮兮的电钻,另一只手不由分说钳住我胳膊向外拉。

铁路家属院楼里,罗琴家的铁门外围着四五个人,罗琴一边拍门,一边呼喊甜巴和儿子的小名,可门里却只有幼童呜呜哇哇的哭声。

冬冬一脸自豪,高高举起电钻,喊着来了来了,可等到门边,才发觉电钻成了一堆废铁,因为没有可供插插头的电源。一堆人不服气地轮流试着用罗琴的钥匙开锁,但门从里面被反锁上了,他们只好七嘴八舌地分析为什么门被反锁、为什么甜巴不答话。

没多久,“急开锁”背着工具箱慢悠悠晃了过来,掏出个直角硬铁丝,塞进锁眼瞎鼓捣几下,张口要加100元,“门被从里面反锁了,只能用钻子打开。”罗琴听到价钱跳起脚来,骂他黑心、发缺德财,“急开锁”也不搭理,收起钻子就要走。罗佬赶忙拦住,掏烟塞钱。

等钻开锁,大家冲进屋子,客厅里淌了一路黄色的稀屎,小男孩坐在污物里边哭边指着饭桌上“呜呜”直响的热水壶。甜巴没在屋里。“热得快”的插头第一时间被冬冬拔掉,不仅烫伤了他的拇指和食指,还沾上了一些化掉的黑色塑料黏液。

原来, 甜巴往热水壶里插上“热得快”,出门时却忘了关。水烧开后,“热得快”的报警声吵醒了弟弟,他哭喊着爬下床,被裹在蒸汽里一上一下跳跃鸣叫的“热得快”吓出了一路屎尿。他想开门逃跑,但够不到门把手,误打误撞转死了把手下面的反锁钮,所以等罗琴不情愿地被发觉哭声的邻居从牌桌上喊回家时,钥匙也成了摆设。

拔掉“热得快”,大家才看见热水壶里的水马上就要烧干了,邻居大声说:“不得了,还好发现快,不然可要走水的。上次隔壁弄里就是用‘热得快’把水烧干了,电线烧起火,烧死了一个老倌……”

4点来钟,夕阳正当时,我远远看见甜巴踩着云似地走过来,像是有点冷,膝盖还打摆子,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在她胸口晃荡出一小团时明时暗的光。

6

罗佬开餐馆,不能离开太久,换了锁他们一家就一起回了餐馆。

等我迟钝地再次跟着人群跑到罗佬店门口时,情形已然发生逆转:罗佬手里抓着把锅铲,被富平死死抵在玻璃门上;罗琴和柴宝老婆抓着彼此的头发,扭成一团;而最初的主角却仿佛淡出了舞台中心——甜巴累极了似的瘫在一张靠背椅上,完全丢失了老汪平时教导出来的得体姿态,毫无表情地看着行动各异的人群,流着眼泪。

人群劝解开难分难舍的两个女人,夺下罗佬握得并不坚定的铁锅铲,又拦住被柴婷婷呼喊来的柴宝,他一直用语言激励罗佬用锅铲给他头上来一下。

富平不理这些人,开始狠狠批评甜巴,就算答应了同学去公园玩,也不能把弟弟一个人丢在家里。小孩子更不能去瞎传是非,这站前路多少捕风捉影的传言,都是长舌头见不得世界太平,瞎编乱造的。就像她的身世,传多了,连罗琴都信以为真。

人群嚷嚷着,这些都是没影子的事,老汪当官的人,会做这种蠢事骗自己?罗琴本本分分的,十里八街哪个不晓得?柴宝老婆更是刀子嘴豆腐心,甜巴肯定是听错了。今天的事情就不出这个屋门,哪个再乱传,要遭报应。

柴宝老婆又开始赌咒发誓,说自己既不是谣言的原作者,也没传播过,甜巴黄口白牙,胡乱咬她。

人群又都笑着劝,误会、误会,大家邻居一场,误会嘛。

等富平把甜巴带去自己店里吃晚饭,等罗佬拾起锅铲开始乒乒乓乓炒菜,人群的语言又变了,带着谑笑、惊奇、悲悯种种复杂感情的诡异腔调,不动声色地填进每一个街道角落。没过太长时间,我就知晓了下午在罗佬店门口那惊人一幕的全部原委,不过是些我早就听烂了的传言被挑明了,逼得当事人对质而已——

那天,等甜巴战战兢兢地走近,罗琴恰如其分地狠狠骂了她一顿,比照后妈这个角色,这顿骂拿捏得很好,既不让人觉得过于刻薄,又能达到惩戒目的,毕竟以后下午还是要打麻将,还是要甜巴继续带弟弟。

但罗佬却不依不饶,外孙差点被烧死,甜巴应被当作纵火犯来对待。看着罗琴依旧期期艾艾的样子,罗佬恼了,骂女儿,你跟老汪一样蠢,被小狐狸灌了什么迷魂汤?今天差点弄死你儿子,下回这小野种就放火烧死你,到时候做了鬼,别托梦怪我没提过醒。

甜巴淌出泪,重复着说,“我怎么会去害弟弟……”

罗佬冷哼一声,“人心隔肚皮,再说他也不是你弟弟,”他又看看罗琴,声音提高了一大截,“今天你不收拾这个小野种,我亲自来!”接着就甩了甜巴一巴掌。

甜巴从地上爬起来后,她挺直腰杆,盯着罗佬,一字一句地说,你再敢骂我一句野种。不等罗佬说话,她抢先一步大叫,“臭不要脸的劳改犯,你凭什么打我骂我!”

罗佬在80年代时被收容教育过,因此离了婚——他犯的事很不光彩,是在百货商店摸了一位妇女的屁股。

“劳改犯”3字也是罗琴心中的禁忌,她再也忍不住,颤抖不停,指着甜巴向在场所有人解释罗佬管甜巴喊“野种”有多么合情合理,这还不够,甜巴不光是野种,还是“假种”:

1998年老汪去邻市奔丧,他大姨的丧礼一完,表妹找到老汪,说自己日子过不下去,只能跟一个老板远去云南,但不能带走她女儿。老汪找了半个世界也找不到甜巴,这不是瞌睡碰到了枕头?干脆把她跟甜巴同岁的女儿当甜巴养算了。

表妹的浪荡在家族里早不是秘密,以至于女儿的父亲是谁,表妹自己都说不清楚。老汪知道这个小外甥女从来都是跟着大姨过,现在大姨死了,表妹决定去云南,这个孩子真是一点出路都没。他又想起母亲去世前不甘地念叨,父亲瘫在床上对孙女的望穿秋水,答应了表妹,不过不是收养,而是正儿八经地把表外甥女当亲女儿、当“甜巴”来养。

“一个母亲不要、父亲不知道是谁的女孩,难道不是野种?说野种还是客气了,这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冒牌货野种!”罗琴恨恨地说。

人群绕着弯、藏起来的视线并没从甜巴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她随着所有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昂起脸,指了指弟弟,“他才是野种,整条街都说你是在外面被玩大了肚子,才嫁给汪荣云的,他不是野种是什么?”

罗琴牙齿咬得发抖,冷笑质问她哪听来的,甜巴向旁边看热闹的柴宝老婆一指。接着就发生了那令人吃惊的一幕。

后记

小城人的生活就像小城一样,窝窝囊囊,那次吵闹过后,甜巴一家还是像我们绝大多数人一样,在凑合中挨着日子。

甜巴没考上高中,去了湖南一所铁路职校,毕业后逃得远远的,在兰州成了家。人们说老汪“竹篮打水一场空”,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连一分钱彩礼都没讨到。老汪总是笑笑,说只要她过得好,我不要什么彩礼,亲生的女儿,养她还不是天经地义。

乐观的人都相信老汪对这次吵闹的交待:甜巴当然就是走丢的那个“甜巴”;罗琴讲的那个故事是老汪编出来哄她的,追求罗琴时他担心被嫌弃带着“拖油瓶”,就骗罗琴说这是表妹的女儿,迟早有人会把她接走,冒“甜巴”的名只是为了老爷子能走得舒坦。

悲观的人或许会怀疑:多年以前,一位舅舅是不是对外甥女说过,做他亲女儿,离开无依无靠的城市,跟他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他们一起守好这个秘密,谁也不告诉。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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