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算一个善良的人。
我小时候经常被教育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我读过的书里，大多数的童话故事，都有个很功利的结果：好人有好报——我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变得善良，更多的教育不是直接的。
我父母就是很善良的人。
比如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有一次在喂我饭，发现屋外趴着一只可怜的小猫，哆哆嗦嗦的样子，她就急忙去喂，回来发现我把勺子卡在俩门牙之中，只得带我去了医院——但猫确实吃得很饱；
再比如，我父亲有一次带我去大院儿里公厕拉屎，外面有两位邻居因琐事动起了手，他听见争吵声赶紧擦完跑出去劝，邻居最终言归于好——他跑出去时带走了所有的手纸，我咬牙蹲了二十分钟，险些坠入茅坑。
我父母在院儿里人缘很好，他们的行为告诉我，善良是一种美德，这种美德会带来好结果。于是在这样的言传身教中，成为了一个善良的孩子。
小学一年级时的一个课间，我在操场拐角看到几个大孩子在欺负一个一年级的小同学，一些人在围观。
他们用手拍打他的脑袋，用脚踹他的屁股，揪扯他的衣服，把他的身体摇来晃去，最终把他推到在地，倒地时他的后脑勺磕在了墙壁上，流血了，他捂着头哭了起来。
几个大孩子见状一哄而散，围观的人也哄笑着散了去。我却笑不出来。同样身为一年级的孩子，我看到他坐在墙角抱头痛哭的样子，内心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苦闷和委屈。于是待人群散尽后，我走过去安慰他，虽然他没有抬头，肩膀也一直在抖，但我坚信，我的这些安慰，我的几句问候，一定能抚慰他受伤的心吧。
老师闻讯赶来时，我正投入的蹲在地下眼泪汪汪陪他一起哭。
老师问：“怎么回事？”
我用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鼓励他勇敢说出来。
那孩子抬起头，指着我说：“他推的！”
后来我妈被叫到学校带着他去了医院包扎治疗，共花费5.5元。这些钱要从我的零花钱里预扣，所以我几乎在整个一年级期间，都没有零花钱。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的一个中午，我跟我表哥出去晃。
我表哥当时已经上了中学，他在家里被公认为不是什么好孩子，不学习光惹事，一般不是暑假碰上了，家里大人不让我找他玩。
那天很热，到处都没什么人，整条胡同都被烈日暴晒着，闪着白花花的光，沥青地面都软软的。我跟他那些小兄弟在胡同里溜达。迎面走过来两个孩子，美滋滋的边走边聊。表哥一行人果断走上前去，给俩孩子劫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统共不到五块钱。他们用劫来的钱买了很多廉价冰棍，一个人能吃到好几根，我也被分到两根。
我举着冰棍很矛盾，因为我也曾被劫过钱，那是一种相当痛苦的体验。
我怕天热冰棍化掉，于是很矛盾的吃完了一根。吃完一根后我深感内疚，觉得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我并不能感受到夏日吃冰的快感，我认为我在践踏那两个孩子的快乐，内心痛苦起来。
天实在太热，于是我又非常痛苦边吃把另外一根也吃掉了。事毕后闷闷不乐回到家，直到晚饭时仍不能排解。我母亲注意到了我的情绪。
我母亲问：“今儿这顿是素了点，你也不用这副表情吧？”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涕泪横流的向我母亲坦白了我的所有恶行。
我表哥被狠狠揍了一顿。
我被表哥狠狠揍了一顿。
有一年冬天的一天——我总也有三四年级了，因为我已经开始练田径——训练完大约六点多，天已经黑下来。我走在胡同里，腹中饥饿，高强度的运动让我急需补充能量，进食愿望迫切，脚步走得飞快。那时候大家下班都早，已经是人人都在家里吃饭的时间，胡同里弥漫着各种饭食的香味，我冲过炒鸡蛋，越过炸酱面，刚扎进红烧肉，突然看见前面一个小孩慢慢走着，边走边四下里看，而且他在哭。
我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刚搬家到这片，下午跟一帮孩子捉迷藏，到了饭点儿没人通知他，自动全撤了，他傻乎乎找一角落藏了半天，出来一个人没有，现在找不到家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彼时北京胡同错综复杂，纵横联通，有时候一片不大的生活区域内，穿七八个路口十几条胡同而不见大街，对地形不熟的，很容易迷路。我看这孩子顶天儿了刚上学，路灯下他哭红的双眼打动了我。我扇了扇红烧肉，脑中响起《咪咪流浪记》主题曲“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内心使命感爆了棚，决定带他回家。
他只记得院门牌号，但说不清楚住在哪条胡同里，这是最麻烦的。我只能拉着他挨着胡同捋，看见眼熟的景儿就扎进去。黑乎乎的看不真，找了好几条胡同也找不对。
当他终于指着自己院门说“就是这院”的时候，我跟他一样激动。
她家屋子的窗户亮着温暖的光，让人深感温馨而踏实。孩子敲门，他妈妈探出头来。
我胸前的红领巾还没有来得及变得更红，他妈妈张嘴就骂：“你他妈还知道回家啊！饭都凉了。今后你就野死在外面吧啊。你别吃饭，你光玩儿，你就洋活着吧。”
吃猫食和洋活着，是我们这里责备不爱吃饭的孩子的常用语。
他妈妈一口气骂毕，才发现边上还站着一个人，正边捋红领巾边期待的看着她。此时我脑子里已把“我是X校X年X班的刮刮这是我应该做的”从言语到表情演练完毕，就等她张嘴问。
她张嘴问：“你他妈谁家的孩子？今后你别拉他玩这么晚！”
说完关上了屋门，也关上了我的心门。
我妈给我开门的时候我仍然懵着逼，脑子里还响着“找我爸爸”。
我妈打断我找爸爸的呼声：“你他妈还知道回家啊！饭都凉了！今后你就野外面吧！”
天下的妈妈果然都是一样的，我想找我爸爸。
有一年暑假末尾，因置办新学期的文具，我从我母亲那得了笔款子，五张贰圆的纸币交于我手。我拿到款子后算了算：铅笔橡皮是照中不溜请的款，我设若买便宜的，而本子也买那种纸张质地比较薄的，还能有些许盈余，算下来至少得有两块，这两块，玩具可买，零食可吃，心里高兴，把那叠零钱一卷，塞进裤袋，脚步走的轻快。
半路，看见前面树坑边上躺一老太太，边上还跪着一男孩。走近一看，老太太躺于一破席之上，破衣烂衫，头发花白散乱，闭着眼睛，口中不住呻吟，半死不活。边上的男孩岁数大约与我相差不大，也是灰头土脸，身上衣衫尽是腌臜之物。男孩一直在向路人磕头，指着不远处的协和医院，哭诉说自己奶奶病重，急需治疗，自己舍了学业给老太太凑钱治病，奶奶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希望好心人帮衬。
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触碰到，一阵刺痛。脑子里仿佛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这年纪，孩子本该是在教室里无忧无读书，在操场上与同学开开心心游戏，却落得如此，流落异地，缺吃少穿，为奶奶的病着急。我却还想着从妈妈给的文具费里拿盈余，玩具可买，零食可吃，简直可耻！
我当下决定，把我那多出那两元钱给了这祖孙俩，虽不能解决问题，但也可让二人感受人间温暖。我伸手往兜里掏。
“嚯，你奶奶几天没吃饭，身上可不瘦，脸上也有肉啊。”围观中一大人说，语气充满揶揄。
我非常愤怒，心说你不帮忙到也罢了，怎么还说起风凉话呢？对于她这种情况，我在书里还是见过的，于是我正气十足的说：“她这应该是饿浮肿了！”
周围人笑成一片：“什么都懂。”
“对对对，浮肿，浮肿。”
我偏要与这炎凉世态斗上一斗，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我毅然把两元钱交到了男孩子手上，想了想，又抽出一张，塞了过去。
我的文具自然又降了一个档次，跟老板计较半天，才把这东西买齐全。但我觉得很有意义，爱，就是分享。
我骄傲的提着一袋子劣质文具往回走。
走到来时路那树坑边。树坑里躺着一个男孩子，身体挺直，眼睛闭的很紧，不时抽搐一下，边上跪着的老太太，向路人不停磕头，指着不远处的协和医院哭，他的孙子病重，好几天都没吃饭了。
老太太跪着的姿势，浮肿显得更严重了。
有一年寒假，我去父亲单位。这是在我不能独自在家时期的寒暑假的一贯传统。
那天在办公室写完作业，我找了张纸画画儿。画了会，他同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外出办事回来。
那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岁数临近退休，她看见我很高兴，聊东聊西，问寒问暖，我都热情回应。因临近春节，聊到高兴处，非要给我压岁钱。
我父亲当年是这个办公室领导，他平时就一再嘱咐我，让我老老实实安安静静，不要乱说话，别人给吃给喝，坚决不能要。我了解他这个人，正直，不太爱交际，虽然官不大，但特别注意影响。
我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位同事。她家里生活条件比较困难，家中一儿，身有残疾，无业在家，长期需要治疗，她老伴也已去世多年，家里开销全靠她一人支撑。
我父亲赶紧拦着。那同事却一再说“给孩子的，你别管！”当着一办公室的人，又是压岁钱，他也不好再多说。
我认为这钱坚决不能要。但怎么拒绝，我也想的很细：压岁钱是总是一番好意，断然拒绝不妥，但如若说出真实原因，那便是刺痛人心之话，也颇有些居高怜悯之意，很不礼貌，我要找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理由给人家台阶下，既礼貌拒绝，又给人家留了面子，同时，我还坚守了我父亲的原则，真是高明。
善良的人，都有善解人意的优点。
于是我大声说：“奶奶，不用了，天天有人给我钱，我家里有好多好多钱，数都数不完！”
一屋子人都没再说话。老太太也沉默的坐下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长大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我爸自行车后座上，他一直没说话。
突然，他停住，下车。看着我。
“爸爸，我想吃糖葫芦。”我咧开嘴笑了。
那晚，我的脸红亮的好像好像糖葫芦。
直到现在，我似乎也从没在善良这件事上获得过什么直接的好处，但我还是把心怀善良当成我的处事准则之一。可能是习惯了，也可能有病。我想了想，坚持下来唯一带给我安慰的是，当我思索自己为何至今在这俗世红尘中挺大岁数一事无成时，总算有一条靠谱的理由，愤世嫉俗的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比如前两天，我接到快递小哥一个电话。
“大哥，您能下来拿一下快递吗？实在不好意思，我刚才把脚扭了，您那楼没有电梯，我可能上不去。”
我想了想，认为我应该下去拿快递，小伙子，不容易。
我把快递放在家里地下的时候，我电话响了，是我爱人。
我躺着接起来。
“哎，刮，我用你号儿定的那三箱矿泉水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