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心技一体
鸡汤提供答案,经典敞开问题。 答案已死,问题指向思想的彼岸。 更多阅读请关注个人公众号:乾坤衍 (qky_celiang) 可扫描下方二维码关注
今天看啥  ›  专栏  ›  心技一体

爱国兴学|治国|书院烟云

心技一体  · 简书  ·  · 2017-12-20 19:13

书院是古人用来讲学的场所,自南宋张栻、朱熹复兴岳麓、白鹿洞书院以来,书院与道学的命运便紧密关联。设立书院的目的是为了纠正科举之害,书院的民间身份注定要与官方意志紧张甚至产生冲突。终明一代,书院的命运经历了被冷落、复兴、昌盛、毁禁等跌宕与反复,朱氏王朝对文臣从来不假辞色。

不过“南朝四百八十寺”,最终也难逃会昌法难,毕竟帝国的阴影吞噬一切,空留“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萧索记忆。


1.太极书院

嘉靖七年(1528)是明朝毁禁书院的开始阶段,矛头直指湛甘泉(若水)与王门后学。甘泉先生也许仍心存侥幸,也许只是悲愤的回应,在进呈给皇帝的《圣学格物通》中,指出南宋禁锢道学而亡,元朝建立书院而兴。

甘泉所指的“书院”即北京太极书院,今有元儒郝临川(经)的《太极书院记》。甘泉说太极书院建于“理宗嘉熙二年(戊戌,1238年)”,而临川《记》中称建于“庚子、辛丑(1241年)间”。这是蒙古积极向南扩张的几年,四十年后南宋亡。

临川《记》云:

初,孔子赞《易》,以为《易》有太极。一再传至于孟子,后之人不得其传焉。至宋濂溪周子,创图立说,以为道学宗师,而传之河南二程子及横渠张子……乃于燕都筑院,贮江淮书,立周子祠,刻《太极图》及《通书》、《西铭》等于壁,请云梦赵复为师儒,右北平王粹佐之,选俊秀之有识度者为道学生。推本谨始,以“太极”为名,于是伊洛之学遍天下矣。使不传之绪,不独续于江淮,又续于河朔者,岂不在于是乎!

“太极书院”的名字得之于周濂溪的《太极图说》,临川《记》不独解释其得名渊源,同时描述了道学北传的脉络。道学在两宋并非官学,朱熹卷入与韩侂胄的党争后更惨遭禁黜,宋末虽有微振,毕竟与时俱没。元人的学术大致因袭两宋,但在表彰道学上不为无功。太极书院就是元人道学北传的一标志性建筑,适与杨时“吾道南”的历史因缘可参看。

元人修《宋史》,于《儒林传》之外又设一《道学传》,以道学之兴衰解释宋元变迁:

道学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厉禁焉。后之时君世主,欲复天德王道之治,必来此取法矣。

甘泉《格物通》中亦引元儒刘因诗云:

王纲一紊国风沈,人道方乖鬼境侵。

生理本直宜细玩,蓍龟千古在人心。

因叹曰:

夫蒙古北俗也,乃能兴道学之教,而当时南宋乃禁锢道学,指为伪学,使天理民彝之在人心澌灭殆尽,以归于败亡之辙而不悟,为能保天下者耶?欲其不亡难矣。

但这番劝诫难说嘉靖能看到,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改变其毁禁书院的心意。甘泉与阳明开创了心学门人书院聚讲的风气,私人聚会一旦成势,必然是皇权警惕怀疑的对象。一直延续到东林党人,书院的兴废起起落落,随着庙堂的风云气象而动荡。

周子《太极图》


2.白鹿之约

正德十五年(1520年),王阳明平叛后暂时主持江西军政。比战场更凶险的官场斗争却随之而来,不断有人在武宗面前谤毁于他,一度令他灰心,甚至要效仿孟子之说窃父而隐。风波暂息后,阳明重游开先寺,在读书台后石刻下自己的功绩,意气风发已极。

《年谱》记载其文:

正德己卯(十四年)六月乙亥,宁藩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此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

自明初以来,文臣的命运就很凄惨,不愿出仕是明初士人的心结。这与宋朝文臣的政治环境天壤之别,所以将学问转为内求,不是阳明的独见,而是明儒的共性。以阳明桀骜的才性,却总想要做点扭转乾坤的大功绩出来,贬谪龙场是第一次碰得头破血流。

教训就是将学问彻底转为向内:上层路线是妄想,从此改走下层路线。聚门人讲学,教化底层的士农工商,成为阳明的主要寄托。这些尝试从龙场驿就发端了,在江西的不世奇功,无疑提供了更好的平台与机遇。

《年谱》记载其游开先寺后:

明日游白鹿洞,徘徊久之,多所题识。

召集门人聚讲白鹿洞书院的计划,这时候应该就在考虑,大概是阳明“徘徊久之”的原因。

白鹿洞书院位于江西九江庐山东北,淳熙六年(1179年)朱熹受命差知南康军,察看旧址后上书朝廷奏明复兴的理由和计划,决心加以修复。次年书院初步修复,逐步建成了屋宇,而且集资购置学田用以维持,保障了书院的经济来源。

朱子生前在政治上并不得意,庆元党禁之后连同其学术都成为官方批斗的对象。所以一生精力主要倾注在书院教育上,和书院有很多交集,比如岳麓书院、寒泉精舍、武夷精舍、竹林精舍、鹅湖书院等,都和他有渊源关系。书院的目的,在于培养真正的为学之士,并不为科举禄蠹而设。可说书院就是朱子之学的道场,书院的学风是朱子之学的重要面貌。

最能代表朱子书院形象的,无疑还是白鹿洞书院。除了建设书院实体,朱子亲拟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也称《白鹿洞书院教规》等),标明了书院的宗旨:

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则既反是矣。

朱子的《揭示》成为同时、后世书院的范本,也是今日大学之校训的源头。宋明理学是为人之学,教育便是最大的题目。阳明与朱子的差异,就自认为在为学入手处有根本不同。所以辩朱子《揭示》对阳明学的立足而言,其意义不言而喻。阳明先后曾撰写《紫阳书院集序》、《万松书院记》、《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等,都是为此而发。

为了做好这次白鹿洞聚讲的活动,阳明推荐弟子蔡宗兗作为白鹿洞主,在行政上先接管了书院。适逢南昌府知府吴嘉聪请阳明作《府志》,便索性聚门人在白鹿洞开局。阳明连续写信催促弟子邹守益等赶来聚会,甚至用了很严厉的口气:“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足见对这次聚讲的重视。


3.濠梁之辩

唐龙,字虞佐,号渔石,兰溪县城北隅人,今存其《渔石集》四卷。

唐虞佐作为王阳明的浙江老乡,两人互有书信往来诗词唱和。有趣的是,研究金华乡贤的学者将虞佐视为阳明的好朋友,而夸大阳明朱子间冲突剧情的学者则将虞佐视为阳明的论敌与对手。就有限的材料看,阳明虞佐大约非敌非友,倒有些像庄子与惠施的关系——阳明的门人弟子遍天下,自然是庄子。

阳明平叛后暂管江西军政,朝廷派来接替的巡按御史即唐虞佐。阳明身陷毁谤,正是虞佐为他仗义执言,还写下咏“佛朗机”(明代火炮)的诗歌颂阳明功绩:

佛朗机,公所为。

一声震起状士胆,两声击碎鸱臣皮。

三声烈炎烧赤壁,四声雷耀奔燕师。

五声飒讽湖水立,六声七声虩虩风霆披。

博浪铁椎响,尚父白旄麾,白首丹心今在兹。

佛朗机,公所为。

二人的私交当属不错,不过一涉及到学问则有差别——唐虞佐是朱子学信徒。

《年谱》正德十五年记载:

是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袭衍日侍讲席,而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锐,皆守旧学相疑,唐复以彻讲择交相劝。

虞佐是真爱惜阳明,要他在风口浪尖收敛一点,不要到处聚门人讲学。阳明自然不听,有自己的一套解释:“吾真见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学者未得启悟,故甘随俗习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为一身疑谤,拒不与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为也。”

自正德十四年至十六年,是阳明事功与学问的大成时期。与罗钦顺往来书信讨论《大学》,又收王艮为弟子。十六年《年谱》称“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王门的遵旨已定而气象始大。同年十月,阳明因平叛功绩而加封新建伯,则堪称是事功的巅峰。

期间尤值得注意的大事,是十六年五月的一则:“集门人于白鹿洞。”在催促弟子邹守益赴会的信中,阳明说:“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醉翁之意”不言自明,踌躇之志跃然纸上。

是年五月,阳明入白鹿洞而作《白鹿洞独对亭》:

五老隔青冥,寻常不易见。

我来骑白鹿,凌空陟飞巘。

长风卷浮云,褰帷始窥面。

一笑仍旧颜,愧我鬓先变。

我来尔为主,乾坤亦邮传。

海灯照孤月,静对有余眷。

彭蠡浮一觞,宾主聊酬劝。

悠悠万古心,默契可无辩。

“长风卷浮云,褰帷始窥面,一笑仍旧颜,愧我鬓先变。”这四句当指洞中供奉的朱熹像。阳明这次来白鹿洞的目的,今存有《阳明先生王守仁遗洞修道说石刻》、《遗洞大学古本序石刻》二文,其中所说已详。照阳明弟子的说法:“阳明手书入石,千里而致之洞中,是欲求正于文公(朱子)也。”“求正”相当于今人所言“商榷”,日常话语所谓“挑衅”是也。

“我来尔为主,乾坤亦邮传。”此二句颇有历史感,若言天地如同驿站,一站接一站,而今传承至阳明处。阳明本人则未必有多少好胜心,年底在父寿上受封新建伯,《年谱》所谓“闻者皆叹会遇之隆,感盈盛之戒”,亦适用此时。阳明之学盛极一时,不过亦如“邮传”之一站。

唐虞佐见阳明诗后亦连作两首《次阳明韵》:

其一

昔人饲白鹿,形幻忽不见。

五老故苍苍,青冥拔飞巘。

彭蠡流其下,诸峰罗四面。

翕合出云雨,朝暮阴晴变。

杖履偶乘暇,仅如经旅传。

云壑系退思,石泉动清眷。

坠绪尚可寻,流风尤足劝。

何如隐峰前,图书肆讨辩。

其二

五老隐云间,经年再相见。

乘月厉清溪,攀萝度岑巘。

顷谐邸壑心,净洗风尘面。

山神灵不死,物理溘中变。

风雨剥樽彝,虫鼠逸经传。

往迹空冥冥,永怀中眷眷。

鹿去主不归,酒熟客自劝。

焉得抱鹿游,居吁息妄辨。

阳明以“悠悠万古心,默契可无辩”发难,虞佐回应“何如隐峰前,图书肆讨辩”;“焉得抱鹿游,居吁息妄辨”。总是劝阳明收敛形迹苟全一时的意思,适成又一段濠梁之辩。

阳明书《复唐虞佐》云:

承示诗二韵五章,语益工,兴寄益无尽,深叹多才,但不欲以是为有道者称颂耳。“撤讲慎择”之喻,爱我良多,深知感作。但区区之心,亦自有不容已者。

阳明次年离开江西,虞佐又有《送阳明先生还朝序》相送,意思大致仿佛。阳明再书《与唐虞佐侍御》:

相与两年,情日益厚,意日益真,此皆彼此所心喻,不以言谢者。别后又承雄文追送,称许过情,末又重以传说之事,所拟益非其伦,感作何既。虽然,故人之赐也,敢不拜受。……夫然,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溥博渊泉而时出之,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施及蛮貊,而道德流于无穷,斯固说之所以为说也。以是为报,虞佐其能以却我乎?

虞佐以“古训”相劝,阳明坚信自己所行即“古训”。二人还有《游青原山韵》等相唱和,都是极美的山水诗,记录了过去两年同游名山的往事,但学问与处世见解上总不一致。


4.云烟萧索

嘉靖七年(1528年)十一月,阳明善后思、田之征,途中染疾,回舟至青龙铺下身死。但王门气候已成,次年初由钱德洪、王畿等组织门人发丧,经南昌而至越,声势浩荡。世宗皇帝不禁大怒,不顾王门新丧之痛而厉声批评:

守仁放言自肆,抵毁先儒,号召门徒,声附虚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

阳明殁后,江右门人如邹守益等仍跟随甘泉湛若水先生讲学。讲习之风不废,招致的便是朝廷屡次毁禁书院的诏令。有明一朝毁禁书院的明确记载至少有十二次,嘉靖两次。万历朝张居正痛恨讲学而导致毁禁书院的运动进入高潮,共有八次。被毁书院遍及全国,但主要集中在江西、广东等心学流行的地区。明季天启朝又有两次毁禁书院,则与魏忠贤和东林党人的斗争直接关联——近来为魏忠贤翻案的观点并不少。

这两天读余英时先生的《方以智晚节考》,当中有段话非常有趣:

万历时寂公欲重振禅风,谓“儒、佛不可慁,祖庭不可荒”,显受王学刺激而起。儒生讲学,竟霸占僧寺,其置佛弟子于何地?诚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然晚明姚江后学,往往如此。……鹊巢鸠占,习以为常,可为发噱。

“姚江后学”即指阳明弟子,王门后学强占禅院作为儒门讲学的地方,必然引起僧人们的不满,余先生甚至指责为“鹊巢鸠占,习以为常”。联想到王门白鹿洞书院聚讲的往事,王门后学“鹊巢鸠占”的霸道学风实在是源出有本。

阳明“我来尔为主,乾坤亦邮传”的豪情已经淡去,和唐虞佐共游青原山的往事一并如烟。此时来青原山隐居尽节的方以智,大约感受到的,只是王门的狂禅余风。乾坤复又一转,顾炎武、黄宗羲等虽为东林、复社旧人,却痛感王门后学之空疏,变道学为经学、史学,宋学自此衰微。



【国学与传统文化】专题征文:简书太学首场长安选士活动,花落谁家?




原文地址:访问原文地址
快照地址: 访问文章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