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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

辛艾  · 简书  ·  · 2017-04-21 03:20

女人醒来了,刚刚的噩梦太长太深,她恍惚了好一会。

发了一小会呆后她疲惫地站起来,倒出两片药放进嘴里,拿起床头的一杯水一饮而尽,扶着墙走出了卧室。家里很干净,桌面放着他准备的一碟早饭。

天蒙蒙亮,从窗外依稀传来鸟叫声,她走进卫生间刷牙,牙刷捅进嘴巴她一阵恶心。她扬起头,镜中人瘦的像株枯藤,眼窝深陷下去,米色睡衣外露出的手臂只剩一把骨头,握住牙刷的手像只鸟爪子,手指比牙刷还要细一圈,她叼着牙刷把睡衣撩起,一具干瘪的毫无曲线可言的身体。她刷完牙走到餐桌前坐下,盯着两片白面包出神没有一点食欲。孩子已经睡醒了,开始哭的惊天动地,她把一片面包塞进嘴里,跌跌撞撞跑过去,差点撞翻墙边立着的输液架。那小婴儿在摇篮里放声大哭,她抱起她,轻轻拍着,亲她的红通通的脸蛋儿,她就止住哭泣哈哈的笑。女人跪坐在地上看着怀里的小东西,皱着眉头哄她,亲她的眉心,拉拉她的小手。女人眼眶湿了,但她把眼泪咽回去了。

女人从小就不爱哭,她那双眼睛一直含着一股子要强的劲头,小时候是单纯执拗,再长大是通达强硬,可最近她总发现早晨醒来枕巾被打湿一片。她也恨恨的想过为什么造化弄人,最终得不到任何答案。最后她释然了,决定和她的丈夫好好经营余下不知有多久的日子。他追了她很久,从大学相识,选同一个专业,到工作应聘同一家单位变成同事。她答应和他恋爱那天,他少有的激动得眼眶发红。在他们恋爱结婚的日子里,他一直宠她,像之前追求她时一样事无巨细。他不爱说话,记得帮她买她爱吃的零食,记得每个节日纪念日给她买一枝玫瑰花和工资上交。每次她开他玩笑他就脸红,结婚的时候他同事开伴娘的下流笑话,他脸涨的像被扇了个巴掌,婚礼一结束就对着他的新婚妻子数落那同事的缺点,但也丝毫没想过进一步的报复。一个不坏的腼腆的小书呆子,从事一项和他很相配的办公室工作,收入小康,在这个城市里两家父母已经尽力给他们攒足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刚结婚时他们在宠物店挑选了半天买了只猫,眼睛像两颗绿宝石,皮毛像一匹黑锦缎,连鼻尖都乌黑,用手指点点它的小鼻尖总怕会掉色。他们共同在网上寻觅物美价廉的装饰品和绿植,满心欢喜等待新生命的到来。

很不错的一个家,直到她怀孕了,得知肚子里的是个小丫头,还得知她得了病,会死人的大病,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她进了医院,每天躺着,受了很多疼痛,眼看自已一天天消瘦下去,半夜昏昏沉沉的被疼醒,一摸额头滚烫,没有力气翻身。她之前生分了的亲兄弟姐妹来医院看过她,提一点水果,说几句好话,就走了。丈夫和母亲轮流来照顾她,他们都瘦了。她知道他们都忍着眼泪安慰她,丈夫每每低下头亲她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的时候,她都喘不过气。

她耐不住医院的消毒水味,也看不下走廊里一次次的哭声和身边来来去去的床位。等孩子出生她就回了家,猫早在一个他急疯了的日子带着一条被打断的瘸腿被轰出了家门,绿植也尽数枯萎,没人再有心思收拾。母亲硬要来照顾她,她每每忍泪看母亲弯下腰逗弄孩子再替她弄药,再快步走向厨房看那锅熬了三小时的鸡汤,急急忙忙出门眯着眼辨认地铁站名称,和男女老少下班族放学族乞讨者和卖地图的挤来挤去回到家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日复一日如此奔波往复。她必须强硬地请母亲放心离开,母亲苦了一辈子了。她内心愧疚,母亲常常出现在她分别的梦里。

她不再上班。恋爱最浓情蜜意时说过的我养你的玩笑情话变成了现实,虽然她在婚前一直决定要经济独立互相照顾孩子包括以后轮流检查作业接送上学……

孩子又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女人轻手轻脚把她放在摇篮里。走出卧室轻掩上门,去慢慢啃另一片冷面包。加热它并不难,她只是不想。

时钟一分一秒的走着,声音清脆,原本买的是静音的时钟,她执意要换,自己现在必须珍惜时间到听清它每一步的痕迹。现在八点半了。她无所事事,手机电脑网络对她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她不爱暴露自己最虚弱的一面,每天把电视放的很大声,照顾孩子,忍痛吃药。闲着也是闲着,她打开手机,发现一条来自朋友的新微信,点开,她瞟了一眼,又直起腰仔仔细细读了三遍,惊骇的差点昏过去。

上面先写一些客套的请她注意身体的说辞,最后犹犹豫豫地说,她老公出轨了。

朋友是她和他共同的同事,比她大十几岁,姓陈,女人一直管她叫陈姐。陈姐详细描绘了在她住院那段日子里,她老公如何痛苦,如何魂不守舍,单位里一个新来的女实习生如何喜欢他,说服他,勾引他。

陈姐发来一张再清晰不过的一双男女亲昵的合影,是他羞涩的面孔紧贴着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的开心笑脸。紧接着她又发来语音说:“我们几个和你要好的每次都拿白眼看她的!哪里有这样没有一点同情心的贱人!这种人活该下地狱的!每天穿的花枝招展,化浓妆!还染一头黄毛!像只鸡!领导批她,她拿胸去拱人家啊!要不要脸!”她愣神着一次次下意识点播放,陈姐带南方口音的大嗓门忿忿不平地重复在房子里回响着一遍又一遍,背景音里还有其他女同事的嬉笑怒骂。她突然觉得这个陈姐大概能活到很老,因为她的嗓音太兴奋洪亮了,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听过的最中气十足气沉丹田富有生命力的嗓音。至于声音的内容,她根本听不进去。她不喜欢陈姐,但在此刻很羡慕陈姐,羡慕她能大方的表达她的爱恨,能长长久久的活得很潇洒自在。

孩子终于哭了,她像是被鬼上了身的人听到一身鸡鸣,大梦初醒,手机掉在地板上砰一声脆响,两大滴眼泪划过脸,是忍了多少年的眼泪,鼻涕口水也涌了出来,她近乎哀嚎了。

女人伸直颤抖的手去够柜上的纸巾,叮叮当当扫倒一片摆件,书籍,茶杯,钥匙。她用力抹一把脸,又跑去哄孩子,忍住粪便的味道边哭边换尿布。她忽然觉得没意义,觉得该掐死孩子后自杀,割腕或者煤气,再要不一把火烧了吧,隔壁那个死老太婆总是敲门找她唠叨嫌孩子的哭声吵她休息,把她也烧死——

孩子呆呆瞪着自己的母亲,眼珠又黑又亮,嘴唇像幼嫩的花苞。她又忽然想把这双眼睛扣下来吞到肚里。不行,她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告诉自己,不——行。她起身,尿布已经换好,包的不是很舒服,孩子一直扭动着。她强迫自己整理思绪,眼前世界歪曲又扭转回来,腹部开始疼痛,她发狠锤那个地方,直到自己躺地呻吟抽搐为止。

她跑去抱着马桶呕吐一阵,然后歪歪扭扭走到卧室躺在床上看孩子,看窗外水管架上一只鸟,看门后衣帽架上挂着的他的黑西服。

躺了很久,躺到天色变红,疼痛终于减轻了些,她走到客厅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把电视打开放综艺节目,去厨房做饭,机械性的择菜洗菜。眼前依然发昏,脑袋要裂开。那又能怎么样呢。也许她明天就死了,至多也不过三五年吧。

她为人处世总被评价没什么女人味,坚硬的像块铁。她二年级时父亲工伤瘫痪,赔偿金并没有多少,幸好大哥大姐已经上了班,大姐去了南方,大哥早出晚归,母亲做工养活她和小弟小妹照顾父亲,她没有学着撒娇的机会。每时每刻都被教育要争气,努力学习每天晚睡早起,成绩也一直只算说得过去。她长大后性格更为直接,几个姑嫂对母亲的些许不满被她狠狠骂回去,弟弟不思进取一心啃老差点被她轰出家门。她说话冲但不无道理,诚实仁义,踏实刻苦,兴许是这些优点吸引了他。他的成绩与家境成反比,经常忍饥挨饿却总名类前茅,只是是个闷嘴葫芦,人也瘦弱,男同学打篮球他只会站在一边捡,与她的直性子倒是正搭配。当他们恋爱……

她陷入回忆,嘴里发苦眼睛发湿。菜收拾完,她抬手擦擦眼泪,去看看孩子又回来,开始炒菜。

饭菜香味飘满楼道,他进门前就闻到了。他整理衣物,掏出手机仔细检查脸上的唇印,很好,擦得很干净了。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往右转两圈半,开门,从包里拿出一块她爱吃的小蛋糕放在桌上。他听到电视里主持人的大嗓门和嬉笑,听到她炒菜的声音和电饭煲的提示音,听到卧室里孩子微弱的在哭。他放下东西去给孩子喂冲好的奶粉,回到餐厅,桌上热腾腾几道清炒,一瓶他爱喝的白酒,两碗香喷喷的米饭。

女人正看着他,他发现她哭过。

她说:“辛苦一天了,饿了吧。”

他说:“我买了你爱吃的芝士蛋糕,我去的时候这是最后一块了,差点要被买走了……陈姐的儿子估计工作又黄了,她总对我摆一张臭脸,莫名其妙的……小金你知道吗?年轻踏实肯干,领导准备提拔她呢,长得也漂亮,我对面那小子还想追人家,哈哈,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嘛……病总会好的,不要太担心,老哭对身体不好……我爱你。”

她就笑了,抱来孩子放在儿童餐椅上,给他倒一小杯酒,一家人开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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