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都忘记不了自己做曼特莱斯的那几年。
这是一个法语词汇。浪漫的法国人把情人叫做拉曼,又专门为经济独立思想成熟并不一门心思单纯想要以结婚为目的的女人创造了一个词汇,曼特莱斯,也就是女情人。
只是现在我已经在某些人眼里算是一个半老徐娘了,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内心仍旧是个嬉皮士。
我左边嘴角的木偶纹的确是更深了。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为这道纹路烦恼,后来我发现是因为我用力一笑,下巴左侧就会有一个像酒窝一样的小瘪塘,可它的位置偏偏能和我的嘴角那个小括弧连成一条线。
直至今日,我到底对这条纹路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一度认为这是上帝告诉我我的命运:我可能是个不配爽朗大笑的人。
我的笑容有额度,所以我不能对每件好笑的事都敞开心扉。
但后来我又莫名其妙释怀了。
有就有吧,我更应该多笑笑。
凡事走极端两侧是我的写照,所以他曾经说过我:“你是一抹红色。无论偏黑还是偏粉,终究是炽热的红色。”
我就这样回忆着某个突然出现的片段,站在他家门前。
这门到底是和十年前的不一样了。
普通公寓楼棕红色的防盗门不再存在,被悉心打理的小房子像一块颜色柔和迷人的点心,小花园里有专业的园丁在辛勤劳作。
我想,他的确是成功了。
我的犹豫似乎都在来之前的一个月里被消耗光了,只有片刻停顿,我摁了门铃。
推开那扇房间的门,他背对着我坐在床沿。
我想过千百种再次相见的场景,不知为何,每一次的想象都充满忧伤,可能眼角还有些许泪水,也不知道是对我们当年的分别哭泣,还是为这种不伦恋情所内疚忏悔,或许是因为我假象着我们没有对方其实都没有幸福地活着,又或是我发现自己在他心中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可他回过头来,狡黠地对我咧嘴一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之间只有洒进的一片阳光,空气中像撒了白色细碎的糖霜一般。
“不是叫你等我八十岁的时候再来看我的嘛?”他先开口了,声音还是和过去一样,活力满满。
“你不怕你女儿把我一拳打出去?”
“那你今天不是好好进来了吗?”
“那是因为我好好编造了理由。”
“等真的八十岁的时候,她们也不会在意我的这些事了吧。”
他照例伸手去掏烟。
如果说当年为什么不顾一切爱上他,成为曼特莱斯,理由我绞尽脑汁想了十年,有一天在看到西班牙丈夫在阳台对着窗外独自抽烟的侧面,我才明白过来。
是他的少年感。
特别是在抽烟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偷偷拿了父亲的烟,好不容易有勇气摁下了打火机,然后绞尽脑汁想着生活中所谓不如意的片段,强行给自己笼罩上一层忧郁的色彩。
但吞云吐雾间,那种纯真的少年感却还是从吐烟的动作中流露了出来。
“在西班牙生活的还好伐啦?”
“很不错。”
“结婚了?”
“是的,他是塞尔维亚人。我们现在住在马德里。”
他不说话了,垂下头。
“怎么突然沉默了?”
“因为我说过,如果你结婚了,我会难过一阵子。我现在就在难过。”
他很认真地说,但紧接着又对我眨眨眼。
“所以你在西班牙干嘛?”
“写书。在肩膀上纹了一个蜜蜂。”
“出版了?”
“嗯,出了三本了。”
“拿给我看看。”
“不要。”
“可我的作品里都是你的影子。”
“我信。”
我是发自内心说自己相信的。
爱他的一切,包容他的所有,把他当成路易十五一般的宠爱,是我的天性。
我还记得二十六岁的自己,坐在车里被他抱紧,自己却手足无措想要用力搂住他,却又手上没有力气。
“你是多情的男人。我知道你以后还会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但即使那样,我也会包容你。”我听见自己被他抱紧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细细尖尖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才华。有才华的男人值得这样做。”
“傻瓜。”他吻了我的耳垂。“答应我,不要很快离开我,好吗。”
说句“我爱你”就可以拂去一切不伦恋所导致的罪孽么。
我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就跑去西班牙的飞机上,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所以特地回国来看看我?”
“是因为写了关于你的三十个故事。”
“还记着这个?”
“怎么会忘记?你和我每次回忆的时候,流露出的细节我都可以拼凑出很多,别忘了,我之前是记者。”
“可我告诉过你的,你和我老婆我没有算在这些人里面。”
“我真的不是在介意。”
“那还费那么大力气去写?”
“因为写完以后,对于爱情是什么,或多或少会有新的理解,但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想要把你深深刻进自己脑海的纹路里。我怕我一不小心,就忘记你了。”
“你真是个古怪有趣的女人。”
“也许是的。”
“你爱你的丈夫吗?”
“很爱。”
“那我也就放心了。”
我走到他的身边,把厚厚的一叠手稿轻轻放在他的腿上,从包里不小心掉落出一颗薄荷糖,我慢慢蹲下身去从轮椅边捡起捏在手里。
“这些手稿充满了欧洲大陆各种咖啡馆的气味,有些还被撒上了带渣的土耳其咖啡,不要介意哦。”
“你的字迹总是第一页最认真,后面就潦草地不行。”
“承蒙您还记得我喜欢手写稿子的习惯。”
“有我们的故事吗?”
“我们之间的不是故事。”
太太突然敲了敲门,问我是否想要留下吃饭。
十年过去了,太太到底是美人胚子,岁月一点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印记,即使不施粉黛也光彩熠熠,她是个像温润泥土一般的女人。
我起身微笑道谢,表示自己马上就走。
等我再转身看他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的书桌前有一块天蓝色的墙壁,上面挂了一副蓬皮杜夫人的小肖像画。
“你说过,她是曼特莱斯里最有成就和强大力量的女人。‘’他看到我的目光再画上停留,笑着说。
“可惜我的蓬皮杜夫人出逃了。”
我把头发撩起来,绑成一个很高的马尾,就像我们当年第一次见面一样。
我拿起包,走到门口,突然一个转身,对他比了一个剪刀手,用力甩甩脑袋,露齿而笑。
“好好读这些稿子哦!但不要发挥你的本职工作改写成剧本了哦。”
我随即离开,但试图逃离地再快,我也还是看到了。
他和当年一样,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满满的少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