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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反革命”吗?

海杯子  · 简书  ·  · 2018-09-25 15:37

       

图片发自简书App

      1968年,文化大革命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也就是白热化的阶段。本单位在论及乌盟地区1960年的“206”案件时,都说乌盟潜伏有“里通外国”的敌特,甚至可能是个“集团”!我是后来到内蒙工作的,对民族地区的历史背景完全无知,那时候没有图书馆、网络等等方便途径查资料,所以我脑子里空荡荡的,对这个主题没有我想说的话,旁听别人说这些上天入地的事情,我听着还很新鲜。

      这一天,星期四下午机关“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会议,会上众说纷纭,讨论“206”案件,你一言我一语,独独我没有发言。我走神了,低头看一份标语,上面写的是“迅速行动起来,破206案件”“打倒美帝国主义!”那字体写得很是雄浑有力,我觉得好看,于是悄悄拿了一张白纸,也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仿写起这两条标语的字来。

        讨论会后,我们各走各的回家了。第二天我来上班,我一进大门就觉得气氛特别紧张,仿佛发生了大事,还很严重。人们三五一伙,嘁嘁喳喳地议论事。我一路打听,听见许多人说:“发现反动标语了!”“反动标语交到工人宣传队和军代表手里了。”等等有鼻子有眼的事情,我吓了一跳!这么短的时间,才开了个会,“里通外国”的特务就出现了?!他是鼻子尖还是耳朵长,他怎么能发标语到我们的会议室桌子上呢?他发标语,到底是要骂人还是要发动反革命行动了?

  我突然想起我昨天下午在桌子上乱涂写标语的事情,心里猛地一动!天呀!该不是说的就是这个?天呀,八成就是,我必须赶紧去做解释!免受诬枉之灾!这年头,刑法乱套,政治第一,稍微不对付,就可能蹲大牢!我急急去找农委的一位主任,他姓李,原先是察右前旗的旗委书记,文化大革命期间调到乌盟公署农委当主任。我说:“李书记,讨论会桌子上放的一张纸条上写的两句字,是我仿照宣传标语上的两句内容抄的,还用钢笔把字筐起来,没有任何含义,仅仅是仿写字。”李书记眼睛直视我几秒,没表情地说:“你回去吧,我问一下。”

  我的办公室平常人来人往,但这两天怪了,所有人都离我很远,没有一个人进办公室,所有人经过我办公室,不像平常那样总有这样那样的活儿派给我干……他们都是正视前方地匆匆走过我的办公室门口,我想该不是快到我门口了,忽然加步了?而且,我旁边桌子的同事,也真怪,居然板着面孔没表情不打招呼地进来了,好像眼中看不见我这个男子汉坐在屋里,我装做看报纸,但我从报纸边角观察我周围的这一切变化。屋里的俩同事都先后收拾了办公桌上的资料等等个人工作物品,然后继续板着面孔,一声不吭地走了,那走的步伐是逃离式的,急匆匆地,几乎是小跑……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我除了苦笑,不知道该给自己一张什么表情。

  整个上午,我一直在难过一件事情,如果我被捕了,三千里外我农村老家的母亲该是什么悲伤表情?她会不会悲痛欲绝而病倒?我是她老人家的脸面和骄傲!我是我家人在村中的脸面和骄傲!我这个刑,时兴的名词叫“现刑反革命”,这个刑,我可以去服,吃多少苦我都不怕,但是我真的害怕我家中受连累!而且我嘴笨,又操一口南方口音,向来也不会和领导、同事套词说话,这次要被逼问厉害了,会给急得说不清话遭到更深的误解!

  到中午下班好久,我才从呆坐的心情里清醒了,平静了下情绪,想:“在我没有被捕之前,我还是这个单位的堂堂正正的人,我必须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堂堂正正地走回来,不能随便低头,随便认罪,更不能胆小如鼠。”于是我平静如常地去食堂打饭,去得晚,已经没几个人吃饭了,我说:“我要小米饭。”不料食堂师傅冷冷看我一眼,居然就卖给我一个窝头,我没心思挑剔,说:“再来份醋馏山药丝。”他居然说:“没有了!”我说那不是?他说:“待会领导开完会吃的,那是领导桌订的,不是给你……这种分子吃的。”我的头一下子蒙了,我站在橱窗前,完全没有勇气再和他对答了,因为“分子”这个政治名词他已经提前说出来了,看来我的事情已经提前发作,已经传言到整个单位了,而且连食堂做饭师傅都知道我即将成为“某种分子”,我是等待被捕的犯人了。

  嗨!突然出现的这起子“反动标语事件”,才一上午,就已经满城风雨,沸沸扬扬……那顿凉窝头,看着还无所谓,满不在乎,但吃到嘴里,非常不是滋味,冷冰冰硬梆梆,我只好掰成满碗的窝头碎屑,一点一点泡入冷冰冰的“开”水中,这么吃实在不舒服,我还是出门去打开水吧。我提着空暖壶刚想过走廊,忽然没有勇气了,因为大门口正走进来几个人,我赶紧缩回脚步,端碗吃了起来,突然觉得不难吃,比被别人躲着绕着的感觉好多了。

  下午的时间真长。桌子一点不乱,但我开始清空整理各种文件、各种资料,想着我反正没事做,这么白混革命的时间太难受,有事情干就干点吧。我脑子里闹哄哄地想着那天事情发生的经过,那么简单的事情经过还不好调查吗?当时开会的时候,恰好桌子上有张简单的白纸么,不就是我写了两行字,无聊中我反复描画,那字变得粗粗硬硬,但这够多严重?又能有多严重?能够得上当伟大的“反革命”?我边想边收拾屋里的杂物,像平常一样又慢又仔细,我是出生以来除了生病而第一次闲得没有工作做了,屋里的东西我来回倒腾了一百遍之后,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再值得我的手伸出去忙一忙了……我闲得发慌,闲得只好呆呆地看窗外的白云,不,是白云在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本来还平平静静的跟棉花糖一样,我看着看着,它怎么就成了气势巍峨的巨大山峰了?哼!要是我不看窗外,它不是就一直是像棉花糖一样小的小云朵吗?哼,这帮家伙个个都装腔作势起来了,连一朵云,都摆出等我倒霉的架势呢。

  我把视线转回桌子上,掏出一张白纸,开始给母亲写信,如果这个世界的人都不理解我,希望我当反革命分子,硬批斗我成反革命分子,那我的母亲应该知道真相,哪怕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知道她儿子是冤枉的,委屈的……我写的时候,很动情绪,刷刷刷……

  寄吗?寄吗?写完了,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思,因为还没有任何一个领导来宣布判决书,也没有任何一个革命者来揪斗我,我离班房还远着呢!我想他们应该能明白这简短的字不可能有深刻含义!但是为什么我周围这么荒凉,为什么所有人都怕被我牵连,都躲我呢?我的信寄出去,万一我没事不是白白吓唬我的可怜老母吗?我拿起来把信纸撕碎,丢到纸篓里。

  但是我丢到纸篓坐在位子上之后,突然敏感起来,我跳起来赶紧把办公室门关了,把纸篓里的碎纸倒出来,堆在水泥地面上,赶紧找出一盒子火柴,颤抖着手划着火柴,迅速把碎纸点着了火烧掉了再迅速撮入纸篓。这整个过程快极了,不到一分钟,我平静又迅速地打开了门,而且很注意地开成平常上班时候开的45度角。

  门必须如常地开着,这证明我心态端庄,没有鬼气。

  我迅速朝外探出头看看,松口气,还好!门外没有人监视我。

  整整两天,我被冻入冷库!没有人给我送开水了,没有人给我送报纸了,没有人跟我打招呼了……我好像变成了聋哑人,变成一个隐身人,我说话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听,我去问谁,谁都赶紧走开,连那党委书记骑着自行车来了,我不甘心,我想他的觉悟应该比普通人高吧?于是我朝他大声地点头问好,如果往常他会笑眯眯地点头回应我一句,但今天他好像没看见我,自管自地骑过我,直接上自己的办公室了。我走在单位院子里,走在过来过往的人里,他们都在互相亲热打招呼,老冯头从办公室出来,老远就喊大门口的小刘:“嗨,记得给我进传达室把报纸拿来。”每个人都还像往常一样平平静静,唯有我,我变成了一个鬼魂,忽忽悠悠地飘在人间,而不是踏踏实实地走在人间,因为再没有一个人敢理我。

  一天长得像100年。

  二天长得像200年。

  如果还有第三天。

  第二天的下午,终于李书记和军分区赵科长把我叫到军宣队办公室了,我不知道那一路上我是怎么走的,我是鬼魂一样飘进去的,因为我已经整整两天没吃饭没喝水没睡觉。我一路还在反复想着前因后果,反复想着我的忏悔该怎么说才能减轻我的罪状……但我真正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保持的是一名共产党员的姿态,因为所有的包袱在最后一刻全部放下了。

  我轻松地走到军宣队门口了,我轻松地进去了,我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我坦然站在他们面前,我坚强地目视两位领导,好像红岩里的烈士一样,准备接受任何严刑拷打也无所畏惧,因为我不是反革命,我临摹的标语里也没有反革命词语,我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

  李书记上下打量了我,严肃又平静地说:“吴玉田呀,你是福建人,家里很穷,大学毕业来内蒙古支援边疆,我们都了解你的情况。运动开展2、3年了,你每天从桥西赶来上班都是第一个签到,你是个好后生。”说着,严肃的脸上有了和蔼的笑意。接着赵科长表情也很轻松,甚至还微笑着,把写字的条子交给我说;“你拿去烧了吧!以后千万注意,再不要随便写字!!”

  我听了,准备了两天两夜的辩解词一下子空掉了!所有的思想包袱都没了!所有的精神负担都卸了!我精神抖擞!我大喜过望!我使劲感谢两位领导的信任!我拿着条子告辞出门,一出门我把那万恶的纸条子撕得碎碎的,用兜里的火柴烧成了灰还不解恨,我用脚踩了又踩,碾了又碾。

  这件事是我刻骨铭心的教训,不乱写乱画,在那个年代,不仅仅意味着讲卫生爱干净,还意味着革命的立场。

摘自海杯子编辑整理的《水利专家吴玉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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