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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的力量,野蛮生长:浅析[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图特亚斯坦  · 简书  ·  · 2018-03-11 10:06

苏轼的词难解析,因为苏词在宋词中属于非主流。其独特之处,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文体上的突破。就好比写一篇像散文的小说,或者写一个像小说的散文,苏词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把词写得太像诗、显得散漫、偏言志。北宋以后有好些词研究专家都不认同苏轼这种写法。反对的人群里,就有李清照的声音。李易安大致认为,苏词只有词的外壳,没有词的本质,在其所撰《词论》中对苏轼提出了“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不协音律”的批评。

北宋词史上,争议最大的恰好就是名气最大的那两位,一个是柳永,一个是苏轼。柳永词为后人诟病,是因为俚俗,不够雅致;苏轼词毁誉参半,则正如李清照所说——不合音律。苏词受推崇以至于一边倒,是近现代的事,原因很简单,苏词不讲究词曲严格的条条框框,符合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而苏轼的部分作品气象开阔豪迈,又符合解放以后的时代精神。

很多朋友喜欢苏轼,大概也出于以下的原因:苏词不过分矫情,读来又颇为走心,更兼语妙连珠,金句频频,加之苏轼人设好,其才学辐射领域又广,使得爱好宋词的读者对其人其词皆玩赏不已,也是自然。另外可能也有年少时所接受的语文教育的一些功劳。当然,苏轼词确实也是写得好,豪放而不粗鄙,风骨卓然,自有细处之佳妙。本篇文章就以苏轼这首《定风波》为楔子,看看苏词到底好在哪里。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一开头就奇,它说“莫听”。真奇怪,词就是写来唱、唱来听的,怎么起手就说“莫听”?虽然他的意思不是说“莫听”这首词,不过我们想象一下,按照古人唱曲儿那种慢悠悠的调调,“莫听”这两个字可以供他们唱两个8拍。16拍过去,大家发现内容是叫你“莫听”,想想听众们此时是什么心情。

欲罢还迎,胃口吊足以后,开始说点正事了。“莫听穿林打叶声”,所谓“穿林打叶声”,就是雨声。问题来了,我们先不考虑词牌规则,做一个同类项替换,把首句改成“莫听雨声”好不好?自然不好。至于为什么,文章末尾再详述。

次句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招呼大家“莫听”之后,又说“何妨”,不听雨声与“何妨吟啸”是个什么逻辑关系呢?意思是说“大家别听雨声,来听我唱歌吧”,是这样吗?事实好像差不多也是如此。这首词前面还有个前情交代,说的是:“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亮点就在“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这节骨眼儿上有心情“吟啸”的也就他了。

但是光在雨中唱歌,这还不算本事,最多就是有点浪漫有点作而已,最妙的还是后面的“且徐行”。明明大雨不期而至,大家淋成落汤鸡,他却完全不顾别人感受,还让大伙儿别管雨不雨的,听我高歌一曲,还要故意放慢脚步“徐行”,这不是活脱脱一个深井冰吗?

苏轼这一病病得不轻,接下来的第三句,他说他手里拿的拐杖、脚下穿的草鞋轻快得就像骑马一样!这不禁让人想起“青梅竹马”这个成语。此成语出自李白的《长干行》。东坡在这里虽不算用典,却不动声色地分享了太白独有的绝痴绝真。“竹马”也就是将竹竿夹在两腿之间当马骑,是我华夏特有的一种非常抽象的游戏。按照这个思路设想东坡君此时的造型,是不是就有点喜感了呢?

然而,最需要留意的是,作者在第三句中说他脚步“轻胜马”,然而前面第二句他早就说好了是“徐行”,这里就产生了一个矛盾。但换个角度讲,正是由于此“矛盾”——脚步轻但偏不走得快,才使得男主角的任性和疯癫更加体现得淋漓尽致。唯一令人同情的是,现场只有苏轼觉得自己在骑马,而旁边的“同行”又不得不跟在他的马屁股后头狼狈地奔跑。

因此,当他说“谁怕”的时候,这个“谁”指的只有他自己,我们仿佛看到了他身旁其他人在冷雨中不停地战栗。苏轼之所以比其他人惬意点,又唱又跳,说白了,他身上披着一领蓑,而有很大的可能就是,其他人身上没有雨具可供遮蔽。天空中的雨越下越大,一开始只是稀稀拉拉地“穿林打叶”,最后已弥漫成“烟雨”了,可他说“任平生”。一个“任”字,把神采和心境都写进去了。

这首词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上阕一派豪言,下阙回归真相。词上片我们看到了一个狂人,天不怕地不怕,逆而为之,看破世相,把平生丢进烟雨中洗刷。是什么让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料峭春风吹酒醒”,一语说破。原来这伙人刚刚是跑去喝酒了,酒后自然十分潇洒,也怪不得走起路来轻飘飘(“轻胜马”)。这会儿好了,一阵春风,就像醒酒汤一样,把防御装备全卸了,看你还装。

没了酒劲傍身,冷意突然袭来。“微冷”,这下怂了,但还继续装,冷就冷吧,“微”什么。好在此时骤雨初歇,雨过天晴,雨水占去了大半天好气候,山头只剩下一抹残阳。这一天里,好比一出戏,上半场忙着喝酒,醉醺醺;下半场信号又不好,屏幕跑雪花。等到将机器捣鼓好了,已经在播片尾的演员表了。

苏轼倒也着实痴得很,浑身湿答答他都不理睬,还想着和夕阳“相迎”。不过对于一个刚刚才从酒精里醒过来的人,斜阳怕是有些刺眼,不敢直愣愣跟它对视。一是为了躲避光线,一是忆苦思甜,他回头望了一望来时路,身影渐长,道路“萧瑟”,方才是如何疯过来的,可能倒是记不得了。

漫漫人生路,大抵也是如此吧。在狂风骤雨的时节,陷于俗世泥潭不能自拔,或挣扎求生,或故作豁达,且歌且行,若自在而又总有牵绊。少年人作老成语,却一点不能解脱运命,念“谁怕”之时,也总有怕谁的隐虑。待到忽地一阵冷风吹到,猝不及防,打个趔趄,但也随即清醒。心头透亮时已至黄昏年岁。细数这一路,无非泥泞崎岖,惨淡经营。莫如陶潜先生一句话:“归去来兮。”

我们回过头来看第一句,“穿林打叶”之所以好,因为有力量感。这力量是打击人的力量,为后面的疏放安置一个前提。雨点是从上往下的,根据力学的原理,总得有个方向相反的力跟它彼此抵消才能平衡。这个“力”在哪里?我们观察词的上阕,会发现有很多“植物”类意象,不管死的活的,它们是“林”、“叶”、“竹”、“芒”、“蓑”。植物是由下往上生长的,恰好和急雨相对抗。这种来自“植物”的力量,是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就是风雨无阻,就是不管不顾,日夜兼程地往上冒、往上窜。

很多著名文人都讲过豪言壮语,但最后又不免感叹世道,顾影自怜,比如李白。李白一首不按常理出牌的七言《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开头气势宏大,说自己文章直追建安两晋,而后又是上天揽月,又是下水断流。可是到了最后,却也只能无奈地预约一个“散发弄扁舟”。相比之下,苏轼在《定风波》的末尾则给读者呈现一个更大的境界:不管是血雨腥风,还是风调雨顺,通通无视。“也无风雨也无晴”,不困于险阻,不安于现状,人只顾着顽执,只顾着生长就好了,这才配得上真正的“植物力”。而在这方面,苏轼本人正是最无愧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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