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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人送到医院,怎么就让你们医死了?”

张佳玮  · 豆瓣  · 热门自媒体  · 2019-12-30 17:58

每次有医生出事的新闻,我都会看看亲友间的谈论。从我身边的个体案例看,我观察到的是:

我亲友里对医生的支持程度,与受教育程度成正比。

说受教育也不确切,大概可以说,平时越爱读书看报的,越支持医生。

而平常汲取经验主要靠朋友交际和假新闻的,就容易念叨些颇为外行的话,比如题目这句。

这当然是我的个体所见,成本太小,没参照性。

只是我不禁好奇了起来:

我们历来对医生的态度,到底是如何的呢?

我们都知道神医华佗。在《三国志》里,他被放在《方技传》里。跟他同列此传的,是音乐家杜夔、发明家马钧、相面专家朱建平、占卜能手周宣和管辂。

这个系列,很说明问题。

金庸先生说黄药师通医卜星相,不知道您注意到没,古代人的确是把医生和占卜星相搁一起的。搁现代,似乎不大可能吧?

我们知道,在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医生和巫师是一回事。这大概就导致了普通人对医生怀抱着奇怪的想法,把他们当做半个巫师。

这听起来和欧洲的许多骑士故事设定类似,白魔法师都兼医生?魔法师都兼通草药学?普通人就看着魔法师们煮药,咕嘟咕嘟搅和一个大缸——比如格格巫每天琢磨吃蓝精灵。

在科学不那么通行的时代,这种态度,很容易衍生出两种极端姿态:

敬畏又怀疑。

对名巫医就敬,对普通巫医就鄙夷。

宋朝,众所周知,医生的地位挺高的了。苏轼自己在杭州,建设过公家的医疗机构,救助百姓。但与此同时,他写过这几句话:

“余蜀人也,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

“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

这两句都不无戏谑的意味,但也可见出,那时的人,对医生也不是全信任的。

那时民间还都信秘方,尤其是僧道的秘方。明明僧道未必有从医经验,但大概大家觉得,僧道巫医是一回事吧。《金瓶梅》和《三言二拍》里,都有人吃僧道给的秘药来着,也亏他们敢。

《笑林广记》是部笑话书,每个职业都有一堆段子。其中关于医生的相当多,而且颇不友好。

而且我发现其中有个现象:大概这笑话集的时代,有家业的医生在堂坐诊,没家业的医生在外晃荡。去看病,若看不好,治死了,患者是有权对医生动私刑的。打一顿算轻的,拉着游街羞辱砸人招牌是常例,拉去打官司也有可能。

所以我们能读到的许多清朝医生,开方子都很小心。狼虎之药不敢乱用。但许多文献也吐槽说,庸医只敢下平稳的药——总之里外不是人。

《红楼梦》里,贾府家大业大,所以请来的医生也小心翼翼。把过脉,是要跟对方家里人商量着来个药方的。

也难怪当时的医生得小心,《大宅门》我们都看过:医生担的干系太大,出了点事,一家都毁了。所以白景琦他爸“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还一度不让他学医。

医生的地位,是真不高。

然后,似乎,许多老一辈人,虽然自己不懂,却还都相信医生是个门槛很低的职业。

《围城》里,我们都知道。方鸿渐的爸爸是个传统老书生。先他儿媳妇死掉了,便推在西医上头,“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

再就来自己折腾了: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然后就给开起方子来了: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

这类人在我长辈里,也不是没有。他们的共通特征是:明明不太懂营养学、生理学,却相信偏方治大病,药补不如食补。我小时候为此颇吃了些苦头,被喂过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长大了,还得去劝阻他们吃各色偏方,告诉他们“要减肥千万别只吃主食不吃肉……”

即便是钱钟书先生自己学贯中西,也会揶揄一下医生。方鸿渐自己说“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这句玩笑话,已经有些重了。但钱钟书先生还说方鸿渐他爸爸同乡一位庸医““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

这也不奇怪:钱先生自己年少时,现代医学还没在国内生根发芽;他留学的欧洲,嘲讽医生也很流行——19世纪,英国还是有许多医生很没溜的。

所以,大概,可以这么说:

中国古代,医生被当做巫师,列为方技,跟相面占卜什么差不多。

普通人都觉得名医有些神秘,很敬畏;对非名医则甚为鄙夷。

读书人对医生,尤其是庸医,颇多揶揄。苏轼和钱钟书都说庸医杀人。

而更多如方鸿渐他爸爸这类人,都相信自己也能当医生,不需要啥专业知识。

所以,大概,虽然如今医疗体系已经和古代大不相同,但许多没受过现代教育的普通人,至今对医生,也还抱持着这心思:

医生救活了人,就是名医神医;救不活人,就是庸医,“赤脚大夫”。

他们不太了解医生——医学需要的专业知识太复杂了——但又要把命交托给医生,会产生极大的无力感。

于是他们会试图用一些粗浅的医学知识,来跟医生沟通——然而往往谬以千里,于是更加不满了。

我曾陪一位乡下长辈去看病,医生听诊时,病人自己瞎猜,说自己大概是什么病什么病。

医生们“嗯嗯”表示在听,没给回应——其实应该是在认真观察病人。

那位长辈出来就不高兴了,说医生对他很是冷淡,故作神秘,“明明一点小病,还要我验血!我看她就是个小姑娘,她懂不懂啊?是不是骗钱的呀?!”

过了段时间,有了些并发症,更加找到理了,“我看我本来就没啥病,被她治出病来了!——她要是真懂医,怎么还会在乡下的医院?——我看是要去大医院才看的好!”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常例。但相当一部分人,大概就是如此?

他们沿袭了古代对医生的态度,对现代的医生抱持着敬畏与怀疑——这两种情感,又随时会互相转化。

他们的主观感受能提出病灶补部位,但已有的知识,其实不足以了解病症细节。但他们会相信偏方治大病等朴素的民间想法,总试图用自己的日常经验,来怀疑医生的专业知识。

一旦病态发展不符合他们的预期,就会下意识地用名医和庸医来区分医生,还觉得自己有动私刑的权利。

其三板斧基本是: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到底懂不懂啊?”——“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就不听呢?”——“好好的活人怎么到你这里就医死了?”

而这类人里头,特别容易出现热爱各色伪健康概念。各色骗子保健品的目标对象,就是他们吧?

这种对科学与专业人士的不信任,“我就信自己的判断”、“我就信偏方”的概念,为何在21世纪还有呢?

这话题说起来就太大了——但其实,您一路看到这里,一定已经懂了。

我叔叔以前在乡下帮人平事——有过客买了烟酒,觉得不真,和店里吵起来,需要个当地靠谱人仲裁——后,跟我说过:“有的人闹是因为没知识;有的人闹是因为其他地方吃亏多了,什么都不信,就信自己,还觉得闹一闹才有用。”

与本文所论当然不是一回事,但道理上,是有共通之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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