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06 09:41:52| 分类： 思履心痕随笔集 |
“嘎咕咕嘎咕咕”，院子里传来一阵接一阵丰沛的“鸟”叫声，院子里的“朝阳阳”一颤一颤地点头。暑假在家里写作业的我，飞跑到院子里，打开鸡窝门，鸡们有卧着的，有散步的，有刨土的，而转过屁股用圆眼睛盯着我的，就是那只鸟叫的胖家伙，它的屁股下正卧着一个又大又圆热腾腾的蛋，它刚刚支起屁股来，还来不及把蛋宝贝收藏，我瞅准它屁股起身的瞬间空挡，握着蛋，瞬间缩回胳膊，心里那个喜洋洋！我把热乎乎的带着母鸡体温的蛋揣在手里捂着玩半天，才舍得放在蛋筐里。
鸡蛋是凭票供应的时代极为珍贵的营养品。养鸡的琐碎劳动承担者是我的母亲，她骑自行车去很远的农家买一麻袋糠麸饲料，用自行车驮着走回来，她剁菜叶拌糠麸喂鸡，之后还要清理鸡窝里的鸡粪，这是母亲在下班之后给自己找补的工作，为了给一家人补充蛋白质，也为了家里待客有点稀罕菜。鸡蛋都仔细存放在“后栋”（储藏间）的竹筐里，竹筐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子上。我摸鸡蛋的皮，有点涩，像我被风皴了的手背；有点滑，像我的脸蛋；我还端详过它的颜色，有的暖红，像我的好朋友的皮肤颜色；有的青白，则像我自己的皮肤颜色；有的大一点，有的小一点，它们乖乖地挤靠在一起。我馋它，可是绝对不能说出来，我知道它像《西游记》故事里的人参果，因为珍贵是不能随便吃，顿顿吃的。与鸡蛋有关的日子里，在鸡蛋的种种吃法中，我独独记着一道白煮蛋。
那滴流滴流转着的，那清澈的水中转着的，让那冰凉水面变暖乎的，是我的亲爱的白煮蛋呀！我捞起来，还有温度，可是不烫手了，我贴在脸上滑溜溜，贴在眼睛上咕噜噜，贴在嘴上亲一口，这是我亲爱的白煮蛋呀！
白煮蛋，白煮蛋！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白煮蛋好像藏着一个时间很远又很长的故事，好像埋藏在我童年乃至半生的闪闪发光的宝石！造这“宝石”的人，是我的母亲。
母亲特别在八月二十五号这一天款待我和妹妹，因为这天是我们俩的生日（那时候不懂得母难日）母亲端出一盘子热扑扑的白水煮鸡蛋放在饭桌上，脸上笑眯眯的。数数得有二十个蛋，现在算起来，得有近三斤吧？我立刻去抓，却被烫得缩回了手，母亲把半瓢冷水倒在蛋上，说凉一凉马上就可以吃了。小时候我和妹妹合伙过生日才这样大吃特吃鸡蛋的，可以说，一年中只有一次机会被精打细算的母亲豪放款待。
母亲取来盐罐子，用大瓷勺舀了一半，放在桌子上，母亲率先捏着鸡蛋去沾盐末，说这样吃有味道，越吃越好吃，她放在嘴里细细地嚼，慢慢地品，脸上的表情也像花儿开一样绽放出了喜悦光芒。我也学着把鸡蛋蘸了一点点盐巴，果然入口后，微微的咸味增加了鸡蛋的香味，每吃一口后再微微蘸盐——蛋白大军开入我的肚皮后，中心的统帅蛋黄大人现在被我擒获，我对它善意无比敬重无比，蘸了盐，蛋黄的鲜香加上盐的颗粒，味道混合后好得不得了呀！ 非常奇妙！
吃，你们吃！母亲兴致勃勃地鼓动我们继续再吃。
和吃蘸盐鸡蛋一起，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每一年的这时候，她会无限感慨地说：“小时候，我有一次放学回来，你姥爷一下子给我煮了10颗鸡蛋，我饿的呀，香的呀，就一个人吃完了。吃完了后悔，啊呀，我咋了就没想起给你姥爷吃呢？！”母亲每次说到这里语气里饱含着无尽后悔和怅叹！这段话我听了又听，听了不知道多少次，深深记在心里了。
后来，母亲看报纸上说，鸡蛋一次吃一个为好，多了不消化，于是鸡蛋盛宴绝迹。母亲开始精心搭配给我们吃的早餐，煮鸡蛋变成一天吃一个了。
与鸡蛋有关的日子过去了多少年。
母亲五十多岁后爱上了喝奶茶，继续每天煮鸡蛋，这个早餐模式整整延续到今天。因为早晨的白煮蛋，家里多年再也没有鸡蛋的别样做法，我试图在中午的时候来个西红柿炒鸡蛋或者蒸鸡蛋，母亲连筷子都不乐意伸过来。母亲老了，越来越老，老得不能做饭煮鸡蛋。可她仍然在操心，仍然在家人煮奶茶的时候喊煮鸡蛋！她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坚决而又认真地剥开蛋壳，咬一口蛋白，夹一筷子切得细细的酸咸芥菜丝放入口中一起嚼，不紧不慢，极为珍惜地嚼，常常爱皱着的表情肌放松了，平滑了……温暖的眼神望着窗外的天空，满足地咽下一口鸡蛋就咸菜，端起热腾腾的奶茶饮一口，然后准保又说出第一句：“额就爱喝个奶茶煮个鸡蛋！”她说这句话准时得像新闻联播开始时响起的国歌。她吃完鸡蛋，把蛋壳攒着放在花盆里当肥料。
年老的母亲仍然在仔细考虑生活安排，周围商品价格她都记得，尤其是鸡蛋，哪家店里的蛋便宜又新鲜，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还要再三说出声来唯恐我们记不住。一次因下雨路滑，我就近买鸡蛋，她眼光犀利地射过来，严厉追问价格，我如实招供后被她臭批一顿。今年六月母亲傍晚买鸡蛋回来，因为打雷，她想加快脚步回家，却一跤跌倒，鸡蛋摔得稀巴烂，手腕骨折，鼻破脸肿……休养三个月后她渐渐好了，早晨我在视频里看见她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叮嘱保姆阿姨，好好给她煮个鸡蛋！如此永恒而坚定的鸡蛋啊！母亲因买蛋而跌倒，骨伤疼成那样也没有怪罪鸡蛋一个字，她对鸡蛋仍然一往深情地坚持着爱……追问母亲一生，有没有嗜好第二种食物能够超过白煮蛋？再没有了。
长大的我进入了物质丰富的时代，对每天早晨吃白煮蛋早没有了童年的馋。我更喜欢丰富的鸡蛋吃法，比如炒鸡蛋、荷包蛋、蒸鸡蛋、鸡蛋汤、鸡蛋炒饭、以及做蛋糕等等。
但命中注定我要回归白煮蛋。三年前我开始胆囊结石痛大爆发，不得不变成极简餐式，白煮鸡蛋变成了我的日日早餐的必须，每次吃，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生日放开胃口吃白煮蛋的盛宴狂欢，白煮蛋竟然越吃越有滋味，就着我的童年记忆，就着母亲腌的咸菜。
我剥蛋壳的时候常常想起漫长岁月母亲每吃白煮蛋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她的13岁丧父意味着什么？少年丧父对母亲是不是影响了一生？她是有过温暖童年的，可这份温暖却像肥皂泡一样被狂暴的土改风吹破了。母亲愧悔，姥爷给她煮鸡蛋吃的时候，她忘了孝敬姥爷。她每吃白煮蛋而充满了儿时享有父亲宠爱的幸福，每吃白煮蛋而有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悔。
当我把母亲与白煮蛋的故事在时空里拉长延展，她所追述过无数次的关于姥爷给她煮了10颗蛋而她没有让姥爷吃一口那句话，变成我破解她热爱白煮蛋成痴的秘密钥匙。白煮蛋里藏着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深深抱憾和无尽追忆！
2017.6中旬2018.9.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