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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阿狗

梵音九地  · 简书  ·  · 2021-12-09 20:08

我第一次见阿狗已经是二十年前了。那真是一次不太美好的回忆。

我们都是在村里的小学读书,那时候还没有择校的说法。村里有个小学,所有孩子适龄了就进去读。读得不好就留级。留一年,留两年。好像没有留级超过两年的。毕竟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留级两年,还不赶紧发愤图强,认真上进,一雪前耻。事实是,能留级两年的孩子,他们的学业早就废了。如果不是学校觉得再让这些鬼东西留级实在不好看,私底下让班主任放行,他们还可以再继续留级。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真相。

阿狗就是这批留级大军的一员。

人怪就怪在,在任何地方都是论资排辈的。在公司企业里,老员工绝对比新员工说话的时候音量更大,即使老员工的年纪比新员工小一轮。而论年龄、论资历,阿狗都是班里最老的。他就可以横着走吗?有时候是可以,绝大多数时候不行。

当时,我们读四年级,班里总共有五个留级生,只有三个留级一年,阿狗不得不跟另一个留级两年的徐邦并称老大。

徐邦比阿狗高。徐邦还比阿狗壮。阿狗的优势也是有的——他比徐邦白,还比徐邦长得帅。可是那年头,学生之间还不兴“小鲜肉”。当时流行的是古惑仔,是比谁的拳头硬,是看谁敢抡搬砖、抄铁管。论起这个,阿狗和徐邦都敢。我们至今都没弄清楚,这两个鬼东西到底谁更狠。但是,外表是极具欺骗性的。在外人看来,阿狗像是攻击性更弱一点。据说他们私底下干过一架。胜负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对我们来说是个谜。我们更倾向于认为阿狗被打趴下了。因为记忆中,后来的阿狗见了徐邦,都有点绕道走的意思。

反正我不喜欢阿狗。我是那种老师口中的“好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是班长,品学兼优,每学期都拿优秀班干部和三好学生的奖状。我似乎天生就应该看不起阿狗这种学生,应该疏远他,应该排斥他,应该发动群众的力量孤立他。刚开始跟他同班,我的确是这么做的。

那时候我们读四年级,阿狗和徐邦一起第二年留级,跟我们同班。徐邦说话做事爽利,作业没写就说没写,欺负女生就说欺负了,想打哪个同学就直接砂锅大的拳头招呼上去。我们不讨厌徐邦。说心里话,我自己还有点羡慕徐邦呢。他竟然想揪女生马尾就揪了,想碰哪个女生就碰了。我们对徐邦的种种过分行为都看在眼里,但似乎“大人不记小人过”。他那宽脸庞露出的两排黄牙,虽不闪亮,但坦诚。

阿狗几乎是徐邦的对立面。他阴险。开学第一天,我在发课本的时候,被他从桌底下伸出脚绊倒。如果不是胸前抱着课本,我一准摔得破相。当时老师没在。徐邦给我出的头。新学期新气象。徐邦要立威,首先拿阿狗开刀。他们是老相识了。以前也互相看不顺眼。徐邦把我扶起来,叱骂阿狗。阿狗猛然站起来的那股子气势,我觉得是吓住了徐邦的。徐邦没有进一步动作。也许是因为他一只手还扶着我,不方便干架。马上就有人围上来。有人关心我,有人看热闹,也有一些是过来助威的。阿狗就站在对面,孤零零的。局势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班主任进来了。阿狗受到了当众狠狠的奚落。我揉着摔痛的手,发现阿狗恶狠狠地盯着我。徐邦也发现了,事后他跟我说,别怕,我会帮你盯紧他。

我没让徐邦继续给我出头。出于好学生的觉悟,阿狗平时的所作所为,我都跟班主任汇报了。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听说阿狗要打班里一个小不点女生,在交作业的时候顺便就跟班主任打了小报告。阿狗的下场是一整天都被罚站。放学后,他骂我是“狗”——狗,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卑鄙猥琐、出卖人、吃相难看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徐邦就帮我骂了回去:“你才是狗!”

阿狗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本来,在学校里打人是屡见不鲜的事。但是只允许男生打男生,女生打女生。绝对不允许越界。女生如果打男生,那她给别人的印象就好像做了一场变性手术。有些女生虽然平时自称假小子或互相以此开玩笑,但毕竟性别摆在那里,谁也不乐意真的被当作变性人,似乎性别比生命还严重。男生如果打女生,首先老师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性质的问题,非严惩不可。在学生里面,我们普遍的看法是:“连女生都打,那还是个男人吗?”

阿狗真的犯了众怒了。他真正被所有人孤立。上课睡觉。下课也睡觉。上学和放学都是一个人走。女生出于义气,或者恐惧,遇到阿狗都绕道走。男生出于鄙夷,或者从众,也都对他爱搭不理。阿狗变成了角落里的石头。有时候我下课经过他的座位,留心桌底下有没有伸出一只脚,发现阿狗真的变成一条死狗。

我们长大后都忘了年幼时受过的委屈。那时候我们可以张大嘴巴哭泣,声音和眼泪会让心情慢慢治愈。可是十几岁的半大男孩,谁受了委屈还会哭泣?我大概永远无法知道阿狗趴伏在课桌上,怎样疗伤。年少的我们精力何等旺盛,阿狗就是用那股庞大的精力去对抗的吗?

我不知道。我们的精力是发泄在球场上。

当时我们比较要好的刚好是十个人,每当放学或者周末,我们都会拿着一颗好容易凑钱买来的足球到学校操场上玩。操场很小,很适合踢五人足球。一个星期六早上,一个凌空射门把球踢飞了。球飞过了铁门,那是把操场和教学楼隔断的大铁门。在上午放学之前,那扇大门会把六年级的学生牢牢关在里面。时间还很早,八点钟的太阳挂在教学楼上静待我们的决断,是大家洗把脸去吃早饭呢,还是有谁敢翻过铁门进去把球踢出来?铁门有三米高,最上端大约半米的铁条削尖了脑袋,似乎等着把我们其中哪个人刺穿在上面。可是,如果不及时进去拿球,被六年级的人看到,球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我们围在铁门前,叽叽喳喳地讨论,未果。一个人钻进我们的防线,是阿狗。

阿狗朝门里瞄了瞄,看到球,双脚一弯就跳上去,同时两手抓住铁门,手脚并用往上爬,动作协调,毫不迟疑。爬到最上面,他侧过身子挪好位置,右脚翻过去。我们在下面紧紧盯住,不敢呼吸。阿狗躬身,整个身子甩过铁门,两手始终牢牢钳住,顺利翻越过去。阿狗朝门里门外看了看,咧开嘴,索性纵身跳下,稳稳落在铁门内。

我们都为他喝彩。

阿狗往里面走。球就停在一间教室的门口。

忽然,一道铃声响起,二楼出现了骚动。我们下意识知道不好,六年级的下课了。有人朝阿狗喊一声:“快点捡球。”

阿狗抬头,已经看到六年级的高身板。阿狗疾跑。两个六年级男生在二楼走廊上探头。他们大喊:“别动,球是我们的。”

响起了地动山摇的脚步声,犹如千军万马出峡谷。

阿狗速度加快,百米冲刺。楼梯口已经有人跑了下来。阿狗就像个守门员,抱住球,护住球,转身。三个人追上来。阿狗助跑两步,大脚把球开出去。足球像一只放飞的风筝,飘过铁门,飘到它的主人身边。

我们的球失而复得。

我们刚开心起来,阿狗已经被五个六年级男生赶上,拳脚相向。阿狗试着还手,却人单势孤,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抱住头,退向铁门。

我们呼叫。我们呼救。

阿狗被堵在铁门下,蜷着身体抱着头,捱着拳打脚踢,连一点声气也没有。

六年级的男生威胁着,恐吓着,叫我们乖乖把球扔进去,他们就放过阿狗。得到这个喘息的机会,阿狗只说了句:“别听他们的。”换来的是比狂风暴雨更猛烈的击打。

上课铃响了。那些六年级的还不解气,打骂得不过瘾,纷纷对着阿狗吐唾沫。我怀疑他们有人还想朝阿狗脱裤子撒尿。只是有老师出现,他们才赶紧跑回去。

阿狗后来怎样了?徐邦又奚落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而因为懦弱,我们依然不敢搭理他。

再后来,我们上初中,阿狗辍学。我们读高中,上大学,阿狗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彻底消失了。

再一次得到阿狗的消息是两年前。听说他娶了一个跛脚女人,生了三个孩子。头两个是女儿,第三个才生了儿子,是个早产儿,一出生就是个药罐子。阿狗为了医药费,犯了事,被抓了。这里面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阿狗本名叫钱伟。家里是做买卖的,很有钱,却在阿狗十二岁的时候赔干净了。他家人原本应该是希望这个儿子长大后又富贵又伟大的吧。只能说世事难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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