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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米酒话新年

 · 豆瓣  ·  · 2018-12-25 00:30

小时候,一到放寒假,就开始盼着过年。

迟子建在《那盏叫父亲的灯》里也写道:因为有了年,就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吾乡也有俚语“细人(孩子)望过年,大人望耕田”,对于生于上世纪90年代以及90年代以前的农村孩子们来说,过年不仅意味着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拿,更重要的是,还能吃到那些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吃食:板鸭、腊肠、酱猪肝、泡米、糖泡、猫耳朵、炸地瓜干、花生粑等等。

哦,对了,还有米酒。

而客家人眼里的年,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腊月二十四的小年,还是更前的哪一天?

当然,如果只把年单纯地定义为某一个具体的数字,那么毫无疑问,年就是腊月最后一天,年开始的那一天,也是年结束的那一天;不过这样的说法可能就有些太过狭隘,也失去了年的真正意义。

我想,年应该没有确切的时间吧,从腊月初妇娘(客家方言,意指结婚的妇女,下同)们开始置办年货,准备那些过年必备的吃食时,年应该就已经开始了。又或者,这么说来,年开始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吧。因为从比腊月更早的一些时候,屋场的妇娘们就要准备年货里面最关键的吃食——年酒、板鸭、酱猪肝以及腊肠,所以这样看来,客家的年,应该还没有到腊月,就已经开始了。

但纯粹以吃食来来作为对年的定义,好像又有失偏颇了。

可在农家看来,板鸭、腊肠以及年酒等年货,已经超越了食物的自身意义,更多地承载了关于时间和关于年的标志: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食物,早已经超越了食物本身作为裹腹的作用,而且也不同于平常时节出现的其他食物,它们不仅具有特殊的出现时令,同时也作为日子里的某种标志,参与对时间的规划,让一年的日子尤其是靠近过年的那段时间,变得具体而生动。

木甑蒸糯米(图片来源于网络)

就以年酒(有的客家地区也称为冬酒)为例,年酒一般是在冬至前后,取今年刚收获并晒干的糯谷,送到碾米场碾去谷糠,用屋角的山泉水泡上一夜,待米粒粒粒饱满,便放入木甑上,在柴火灶上大火蒸上三个小时,蒸出来糯米饭要软硬适中,水分合适,才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接着,再用刚刚挑回来的山泉水把热气腾腾的糯米饭过几遍水,让糯米饭快速降温至合适温度,同时也使糯米饭粒粒可分,随后再撒上醒好的酒曲,拌匀,转入酒坛,用稻草或旧棉被围好酒坛以便保温,静待时间的发酵,等米酒的酒香沁人、口感醇厚时,年差不多也就到了。于是在除夕和春节,米酒便作为一种极为重要的吃食出现在了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在客家人的年夜饭餐桌上,每年除夕的某一道菜可以被替换或者干脆没有,但年酒一定是少不了的。

于是,从开始酿年酒的那一天起,年就开始变得具体了起来,而不再仅仅是印在日历里的某一个生硬的数字;当年酒酿好的时候,亲人们也刚好都回来了,年,也顺其自然地就到了。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一年里剩下不多的日子,即使不撕日历,妇娘们也不用担心会弄错时间。

记得小的时候,放着年酒酒坛的竹篓就放我睡觉的床头边上,刚开始的时候,酒曲里面的酵母刚刚苏醒,糯米饭里淀粉才开始发酵,酒的香气还不是很浓,隔着酒坛几乎闻不到。等发酵到第三天的时候,酒坛里便开始慢慢有酒酿了,这个时候的酒没有一点儿度数,甘甜甘甜,谓之“甜酒”;而等离过年越来越近的时候,米酒的香气便越来越浓,不管是睡前还是梦里,我都仿佛能闻到那米酒的醇香。对于我而言,对这种气味的熟悉,便是对年的记忆,以至于读研究生时,唯独对有机合成实验中乙酸乙酯的气味不反感,甚至有点喜欢这种熟悉的芳香气味,这或多或少是因为从小就习惯了米酒的香味(但熟悉米酒的香味,并不代表酒量就很好,事实上我酒量并不好,有一年除夕因为禁不住劝酒,在叔叔家喝吐了,被母亲大骂一顿)。

酿好的米酒,即使用竹篦或纱布把酒粕过滤后,也不会像白酒那样清澈,而是看起来略带混浊。陆放翁有诗“莫笑农家腊酒浑”,按照当时的民间酿酒技术,诗中的“腊酒”指的应该就是普通的米酒,而客家人多为南宋遗民,他们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中原原有的习俗和语言,所以放翁老先生在农家所喝的“腊酒”,应该和客家的米酒所差无几。当然,这只是纯属个人猜测,未经考证,不免有牵强附会的嫌疑。

当然,对于家境殷实的人家来说,不论是在过年还是平常日子里也都可以酿米酒,用于婚嫁喜事或者单纯作为一种平常的吃食。但对于大部分的农家而言,妇娘们在每年冬至时节蒸上一木甑自家种的糯米饭,为过年而酿上一坛年酒,既是对流传了千年的习俗地继续传承,也是对一家人劳作一年的最大犒劳,同时也体现了对年,以及对日子最原初的尊重。

而出现在除夕以及春节餐桌上的米酒,也成为也会评价一户人家的妇娘是否能干的标志:品一口这户人家的米酒,通过米酒品质与口感的好坏,便可推测出酿酒的妇娘是否心灵手巧、持家有道,因为米酒的好坏除了与原料即所用的糯米、酒曲和井水有关外,更考验酿酒者的持家能力:糯米饭蒸到恰到好处、以及对酿酒器具和酒坛的洁净,对酒坛的保温,以及对时间的把握,这一切,除了来自于上一辈的言传身教外,更多地,还需要酿酒者自身的不断地学习与实践。毕竟,年酒的好坏,关于酿酒的每一步。

喝着年酒,人们在除夕的爆竹声中,满脸红光地谈论着过去一年田垄里的稼穑与打工的收入,祝福着来年的风调雨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酒下肚,寒冬的冷以及归途的倦便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全身都暖和了起来,这一年的艰辛或欢乐便成为了过去,日子也在米酒的氤氲热气中在翻开了新的篇章。

喝着年酒,亲戚或好友们围坐在春节的四方桌前,语调高昂地叙述着家长里短、评论着是是非非,讨论着下一年的外出计划或者谋生打算,相互劝勉着来年的时来运转;推杯换盏之间,借着浊酒,把浑厚的情谊延续和加深了下去。

用谷糠炙酒(图片来源于网络)

小时候的我照例是不能喝米酒的,尤其是过年时候喝的冬酒。冬酒是年酒在进入腊月后,过滤掉部分的酒酿,取酒粕和一部分酒酿加凉开水经再次发酵而来的(客家人谓之“巢酒”)。经过二次发酵的冬酒,度数远比初次发酵的酒酿的度数要高,酒精度数约莫有二三十度。吾乡人一般不让孩子们喝冬酒,说是“喝酒烧坏脑子,读嗯(不)得书”。但甜酒和酒酿还是可以喝的,且还可以用来蒸客家美食酒酿蛋以及做酒糟饭、酒糟鱼等。记得腊月里,母亲还会在早上特意为我蒸酒糟饭呢,那酒糟饭的做法也极为简单,取少量未过滤酒糟的甜酒加至半熟的米饭中,和匀,然后再蒸熟就可以了。而蒸出来酒糟饭,酒香沁人,吃起来甘甜甘甜的,不用就着菜,我便能吃下去一大海碗!

这些年,随着大众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农村物质生活也进一步丰富,米酒便不再是过年的专属了。腊月里,圩镇集市上也有酿好的米酒出售了,五斤或者十斤装的,装在塑料瓶或玻璃瓶里。过年喝米酒的习俗在吾乡还一直延续着,但人们却越来越倾向于享受“快餐生活”,越来越多的人都倾向于直接去圩上买那些酿好的现成米酒回来,而屋场上这些年娶回来的新媳妇儿,大多也压根就不会酿酒了。虽然那些米酒可能也是经过了类似的工序酿出来的,但不知怎么的,喝起来总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我想,对过程的尊重,以及在过程中对结果的期待,应该就是过年的重要意义之一吧。就好比这米酒,从田里收回来的糯谷,到糯米,再到糯米饭,再到米酒,多的是数不清的各种过程,以及过程中的等待与期待。没有了过程,或者直接跳过过程,片面追求结果的短暂快感,便会让米酒变得平淡无味。而我们对有关于年的各种活动的漠视,简化甚至忽略,或许就是这些年过年年味变淡的原因之一吧。

于我而言,如果可以,我依旧愿意在那些寒冷的冬夜里一如既往地静静等待,等待一个个大的淀粉分子在酵母和时间的作用下,变成多糖,变成一个个小的乙醇或者乙酸乙酯分子,把一年里最美好的岁月都积淀下来,只为迎接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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